第3章 她愛的人

肖文靜租的房子就在附近，她推著煎餅車多繞了一段路，途中經(jīng)過建設(shè)中的工地，附近聳立著一幢孤伶伶的二十四層寫字樓，在剛完地基的工地上如同奇峰突起。

這便是張小儀她們律師事務(wù)所租用的寫字樓了，肖文靜知道那家律師事務(wù)所就在十一樓，連個廣告牌都沒有，外墻的天青色瓷磚歷經(jīng)風吹雨打，顏色泛黃發(fā)白，玻璃窗內(nèi)掛著整齊的百葉窗簾。

她在街邊站了一會兒，抬首仰視，車流從她身側(cè)呼嘯而過。

張小儀講楊律師昨天打贏了官司，那他今天應(yīng)該在所里吧？也說不定，他那么忙，常常是幾個案子連軸轉(zhuǎn)，連見縫插針的坐班時間都沒有。

再說了，就算楊律師在所里，她又能做什么？想做什么呢？

肖文靜黯然地低下頭，手指緊緊攥住爐子的把手，那上面滿是煙熏火燎的油跡，她舍不得戴手套去摸，黑乎乎的油煙便染在了皮膚上，似乎永遠也洗不脫。

…………

……

楊慎思站在窗前，食指在百葉窗簾上壓出一條縫隙，透過這條窄縫瞭望北京城的天空，卻只看得到密不透風的陰云。

身后傳來敲門聲，他回過頭，看到律師事務(wù)所的同事顧迥吊兒郎當?shù)鼗芜M來，居然有空在自己的辦公室前坐下，又隨手拿起他的一份卷宗翻閱。

律師有責任保護委托人的隱私權(quán)，楊慎思微微蹙眉，轉(zhuǎn)身從顧迥手中抽走那份卷宗，沒好氣地扔到一邊。

顧迥也不以為意，憊懶地抻了抻胳膊，打了個困倦無比地哈欠，沒話找話說：“父親強暴女兒，兒子殺死母親，兄弟相殘，姐妹成仇……你每天盡在這些人間慘劇里泡著，難怪什么時候都負能量爆棚?！?/p>

楊慎思不想理他，走到角落的飲水機前給自己的茶杯添滿水，想了想，還是拿紙杯給他接了一杯。

他把紙杯放到顧迥面前，那小子拿起來就喝，連聲謝謝都不說。完了還咂咂嘴，似乎意猶未盡地探頭瞧了瞧楊慎思的茶杯，見他杯里也只有幾片散碎的茶葉碎渣，搖頭嘆息：“你說你啊，好好的名牌大學畢業(yè)生，不去金社、君合之類的大所好好為資本家服務(wù)，卻跑來咱們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專攻刑訴，弄得連點好茶都喝不起，你圖什么？清教徒的奉獻精神？”

他這冷嘲熱諷的話聽著刺耳，得虧楊慎思和他是老相識，不至于以為他有什么壞心，面色不變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笑。

楊慎思長了一張書生臉，膚色白得有些不健康，五官深刻，這么白的皮膚依然能看出鮮明的輪廓。他平時是經(jīng)常笑的，可惜笑容背后是內(nèi)心的冷靜冷漠冷視，對所有人都有一種距離以外的審視感。

顧迥就被他笑得發(fā)憷，舉起紙杯擋住臉，戒備地問：“你要干嘛？”

楊慎思看他嚇得縮成一團，又笑了笑，故意往前逼步一步，顧迥立馬后退，脊背都貼到墻壁上了。

楊慎思這才慢悠悠地退開，坐回桌子對面的辦公椅內(nèi)，兩手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

看他那樣子，不知道還以為他喝的是什么瓊漿玉液，顧迥知道被耍了，不高興地哼了聲，整了整西裝坐回原位。

兩個男人沉默相對片刻，在律師事務(wù)所忙碌的事務(wù)間隙，也算是難得地休憩。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迥又打了個哈欠，用小指頭揩著眼角溢出的淚珠，狀似隨意地開口：“說真的，你到底圖什么？你這些年打了這么多刑事訴訟的官司，難道有什么特別難忘的，讓你能夠不顧自己的前途，決心為他們多做一些事？”

辦公室內(nèi)繼續(xù)靜默著，顧迥等了許久，幾乎以為楊慎思不會回答，所以聽到那一聲時愣了愣，驀地抬起頭。

“有?！?/p>

楊慎思的聲音和顧迥的外表一樣，似乎總是帶著揮之不去的倦意，尾韻稍稍沙啞，音色醇厚如酒。

“有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她的繼父半夜摸進臥室想要強/奸她，剛好她為治夢魘在枕頭底下壓了一把刀，她在掙扎過程中拔出刀來，一刀刺死了繼父?！?/p>

律師都是最好的敘述者，邏輯清晰，重點明確，顧迥在短短一句不含感情色彩的話里聽出了驚心動魄，甚至不用楊慎思再說下去，他也能夠想象出那個年輕的女孩子在那種最可怕的境況會有的遭遇。

他不禁喃喃道：“她才十七歲，而且是被強/奸過程中反抗殺人，很明顯屬于正當防衛(wèi)……”

可是公關(guān)機關(guān)就能夠認定正當防衛(wèi)，為什么案情這么清楚明了的案子會鬧到提訴，落到楊慎思手里？

似乎聽見了顧迥未出口的疑問，楊慎思用長長的手指旋轉(zhuǎn)著保溫茶杯，啞聲道：“因為她的母親，她堅持說那個女孩子是有預謀殺死她的丈夫，而且，死者身為大學教授，在學術(shù)領(lǐng)域頗有成就，學校領(lǐng)導也愿意出面證明他人格高尚、品行良好，甚至還提供了學校里數(shù)百名師生的聯(lián)合簽名作保。”

“荒唐！荒謬！”顧迥拍案而起，“外人也就算了，哪有這樣狠毒的媽，她為什么要害自己親生女兒！？”

“誰知道呢？”

楊慎思放下他的茶杯，起身重新走回窗前，伸指壓低了百葉窗簾，微微蹙眉地望定北京城黯淡深沉的天空。

“這人世間的愛與恨，除了當事人自己，或許連老天爺都看不穿真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