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這些人里有好有壞，但是從之前的種種行跡來看，對于落魄的于家，這些人里面很少有人可以施以援手，要是好心的話，當(dāng)初就不會眼睜睜看著于寧爺爺舉家到南平村來了。眼下，于寧只盼他們別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什么的，好處那是想都別想。

于海洋換了一身鴉青的長袍，頭發(fā)也好好地梳起來了，與楊蕊站在一起就是一對如假包換的璧人。

看起來也是人模人樣，只是開口又恢復(fù)成蛇精病模式：“楊氏你老站我旁邊干什么?。孔约喝シ块g里待著，別給我出來丟人現(xiàn)眼的?！?/p>

于寧看到楊蕊的眼淚又堪堪掛在睫毛上，本來不是多愛哭的人，咋一碰上于海洋，就動不動地掉眼淚呢？于寧把她推向王奶奶，“娘親先去房里吧，一會兒那么多人要來，你不好露面呢。”

楊蕊想想也是，便跟著王奶奶進(jìn)去了。

于海洋看看于寧，于寧給他一個“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疼老婆但是表達(dá)的方式很特別”的表情，他胸口哽了哽，一臉的一言難盡，艱難地道：“寧寧……”

我懂，我都懂。于寧笑笑，不再多說，迎出門口去，她聽到有人已經(jīng)到了。來人多是男的，楊蕊又年輕漂亮，為避免有人沖撞了她，橫生枝節(jié)，還是藏起來的好。

于海洋低嘆一口氣，于寧站到她前面去，路過她的時候小聲說了一句“我覺得寧寧還是傻點好”。

從這兩父女一回來就開始呆滯的于浩已經(jīng)找不出語言形容自己心中的震驚了，誰能來告訴他究竟是咋一回事？為什么他姐姐不傻了？為什么他父親竟然會良心發(fā)現(xiàn)地回來了？為什么全家人都對于寧的變化視若無睹？姐姐和父親的關(guān)系又是什么時候變得那么好，還會講悄悄話了？

“喲，海洋當(dāng)真回來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子進(jìn)了門就擠眉弄眼道，然后問出了于浩一直好奇的問題，“你們父女倆講什么悄悄話呢？”

還沒等人回答，他又自己笑開了，“你和傻侄女說話，她聽得懂嗎？不會是你在那種地方待久了，自己的腦子也變傻了吧？”

于寧認(rèn)出這個人是于寧爺爺?shù)?，也就是于氏族長的二子于和偉。于和偉為人其實比于海洋好不到哪里去，整日里也是走街串巷打雞斗狗的人物，但是吧，于海洋的光環(huán)實在是太耀眼了，以至于對很多人造成“于海洋最渣其他所有人都比他好一萬倍”的錯覺。

好吧，也有可能不是錯覺。

但今天的于海洋很明顯想讓這個成為錯覺。他沒有理于和偉，直直對著站在中間的一個白須灰發(fā)面容嚴(yán)肅的老頭子鞠躬道：“海洋見過族長?！币呀?jīng)完全看不見平日里的吊兒郎當(dāng)，氣質(zhì)立刻把旁邊的于和偉秒成了渣渣。

然后他朝于寧招手，“寧寧，過來見過你族長爺爺?！?/p>

于寧拉了一把于浩，兩個人一起上前去給族長見禮。

族長本是僵著一張臉，還為了于海洋的不聽話生氣，但是現(xiàn)在一來就松緩了神色，他看了看于寧，又皺起眉，他還記得那天于寧在靈前笑的事情了，咋現(xiàn)在這么正常了。他不確定地問道：“你是于寧？”

于寧一笑，“回族長爺爺，我是于寧?！?/p>

這下后面來的于家人都聽到這句話了，都吃驚得瞪大了眼睛，這個眼光清明口齒明確的小女孩真的是那個生下來就傻的于寧嗎？

于氏族人那么多，當(dāng)然不可能只關(guān)注于寧一個人，于寧從小就傻的事雖然有人知道，但也不是人盡皆知。只是經(jīng)于寧在于家老爺靈堂前一笑后，她的傻名就傳開了，更有好事者，如嘴碎的婦人，還把這件事傳到外頭去。

族長當(dāng)日也是氣得要拿拐杖打于寧的，所以對于寧的傻他深有體會，現(xiàn)在于寧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他歲數(shù)大了，又是一族之長，什么奇事怪事沒見過，可是于寧這像脫胎換骨的變化他還是一時接受不了。

于海洋與于寧對視一眼，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表情。于海洋沒心思去看這些人的各種反應(yīng)，也不想再讓他們把自己的女兒當(dāng)成怪物一樣圍觀了，便對族長道：“族長來路奔波，往廳里坐吧。”

路過靈堂的時候，只有極少數(shù)的小輩跪下去磕頭，大多數(shù)都只是敷衍地點個頭就走了，于和偉更是過分，直直就穿過去，誰叫他根本就瞧不上于海洋呢。

還是族長覺得他這樣有點不妥，把拐杖往地上跺了跺，于和偉才不情不愿地回來上香。

也是因為今日于海洋所說所做都沒有什么大的差錯，所以族長才愿意給他這個面子。上次來的時候不也是一氣之下就帶著人打道回府了嗎？分明是一點情面也不給的。

眾人在廳里做下來，族長一個人坐在上首，于海洋坐在他右手邊，于浩立在于海洋旁邊，其他人皆自己占位置坐了。楊蕊不在，于寧便承擔(dān)起了女人家的責(zé)任，招呼著于家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的下人們上茶。

好茶都被下人偷去賣了，剩下的茶也只是些粗茶陳茶了，用熱水一沖，便端了上來。

有好多人都偷眼瞧著于寧鎮(zhèn)定自若有條不紊的樣子，心里已經(jīng)暗暗有了些計較。

族長看著茶盞里實在不忍入目的茶水，皺了皺眉，眼光轉(zhuǎn)過于家父子三人，看到都是平靜無波的模樣，便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

于和偉看到自己父親一副不好開口的樣子，便笑笑道：“海洋賢弟家里已經(jīng)是這個樣子了，茶我們便不喝你的了?！痹捠沁@么說，其實他只是在家中喝慣了好茶，碰到這樣的貨色便有些下不去口，但若是真不給他上茶，他又會撿些不知待客之道的話來說了。

他清了清嗓子，說：“四叔父走了以后，家里便只有海洋賢弟一個人了，這么大的家產(chǎn)怕是海洋賢弟一個人守不過來吧？”

聞言已經(jīng)有許多人忍不住笑了出來，若是說十幾年前，于家確實是有偌大的家產(chǎn)，于寧爺爺這一支是最能賺錢的。于寧爺爺還未搬到南平村來之前，曾有族里之人想把自己的小子送來給他當(dāng)做繼子，目的就是因為他家產(chǎn)雄厚而且膝下只有于海洋這一個兒子。但是于寧爺爺拒絕了，也就得罪許多人，就算他后來搬出了鎮(zhèn)上，也被許多人詛咒怨恨。

后來于海洋長大了，生生長成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敗家子，不知族里多少人拍手稱快呢，叫你不給我們用吧，現(xiàn)在就讓你那敗家子兒子一個人敗光算了。

所以現(xiàn)在于和偉說于家還有家產(chǎn)，簡直就是笑話，明顯就是故意的。

于海洋皺起眉，問于和偉：“不知堂哥想要說些什么？”

“那個，你家里不是還有幾十畝上好良田嗎？現(xiàn)在你一個人又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家中仆人也多有遣散，所以……”于和偉生得差于海洋遠(yuǎn)了，三角眼里都透著算計的光芒。

“所以？”

誰料于海洋沒有順著他的話講，反而是以反問的方式似笑非笑。

竟然還學(xué)會裝傻了！于和偉好不憤怒，這下一來也就撕下了臉面，沉著臉道：“你沒學(xué)過算賬也沒學(xué)過家庭瑣事，這些良田放在你手里也是浪費，所以不如交給堂兄我?guī)湍愦蚶戆??！?/p>

“我確實是沒學(xué)過?！庇诤Ｑ笳f起話來語速不是那么快，現(xiàn)在就是用近乎慢吞吞的速度在說，“那么，你學(xué)過嗎？”

于和偉沒想到會被反將一軍，他從來沒想過于海洋會是個好欺負(fù)的，但是整日里在酒肉花粉叢里泡著的人又會好到哪里去？他希望的，只是在于海洋腦子不清楚的情況下，就把這些東西拿到手。

他是族長次子，上面還有一個能干的于利偉。他從小就在于利偉的陰影下活得夠嗆，所以才會在長大后變成一個混混。但是他還是有些進(jìn)取心的，比如在自己父親那里獲得些好印象，這樣才好在將來分家產(chǎn)時獲得些好處?，F(xiàn)在是他的表現(xiàn)時間，可是于海洋卻這么不客氣地就把他的缺點暴露出來，明明兩個人半斤八兩，憑什么他就比于海洋混得好，不就是因為他是族長之子嗎。

但是現(xiàn)在他的短處在眾人顯現(xiàn)出來了，也就是間接丟了族長的臉，回去他父親會給他好臉色才怪。所以他一下子漲紅了臉，怒目圓睜，指著于海洋就開始破口大罵，“你管我會不會？我還有時間學(xué)，可你呢，我看你父親死后不久也就是你的死期了！”

這話就過分了，簡直就是胡言亂語，眾人臉色各異，族長也很重地敲了一下拐杖，混賬！真是放出來丟人現(xiàn)眼。

于家父子三個里面唯一有血性的大概就是于浩了，此時他捏緊了拳頭，耳朵都?xì)饧t了。

于寧雖然也是那種“我上去就是一巴掌”的心理活動，但她還是知道這個場合就算是于和偉不對也沒有他們說話和打人的份，所以她拉住了于浩。

于浩的手和于寧一樣大，但是涼涼的。于寧第一次對這個弟弟有了諸多憐惜。

于浩一愣，突然反應(yīng)過來是自己的姐姐拉住了自己，他看了一眼于寧，卻只得到一個柔和的側(cè)臉。他沒敢抽回自己的手，只能低下頭去畫圈圈了。

“海洋啊，阿偉他也是因為關(guān)心你才這樣，你別生氣啊。”說話的是一個滿臉褶子的老婆子，這是族長的妹妹，也是于寧爺爺?shù)拿妹?，于海洋的姑婆?/p>

但誰都知道，一個海洋，一個阿偉，已經(jīng)表明了她的立場。

于海洋坐在那里，于姑婆坐在他對面，卻只能看到一雙無情無欲的眼睛。

于寧看看對面于姑婆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父親又使幺蛾子了，于是偷偷看了一眼，然后很快得出結(jié)論。

于海洋的表情可以用以下的一句話概括總結(jié)。

呵呵。我的內(nèi)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笑。

面部語言這種東西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但于姑婆根據(jù)她奇特的腦回路竟然從這個表情中得到了一個“嘲諷”的感受，頓時就炸了。

?。坑诤Ｑ缶谷桓页爸S自己？他于海洋什么東西，竟然敢嘲諷自己！

“海洋，你這也太不像話了。阿偉他年紀(jì)小不懂事，你又何必往心里去呢？”

是是是，他年紀(jì)小不懂事，您年紀(jì)大還不要臉呢。

于和偉他小么小么！他比于海洋還要大兩歲呢！兩年的屎，啊呸不，兩年的飯白吃了？！

“請問一句姑婆，我做什么了？”于海洋這才慢悠悠地開口。

“你妄自尊大，目無尊長，長輩們問你的家產(chǎn)是關(guān)心你，那些田放在你手里也只有變荒的份兒，還有你媳婦的兩間店面，交給你就是拿出去輸給別人的下場！與其這樣，還不如拿給自家人好好打理，將來也不會少了你們一家人吃的穿的?！庇诠闷乓豢跉庹f完，覺得嗓子有些干了，便喝口茶中場休息，

哎喲呵！不要臉的接力棒就這樣從于和偉的手里傳到了于姑婆的手里。竟然還扯到楊蕊身上去了，那可是嫁妝！于海洋再怎么輸也沒有把心思打到楊蕊嫁妝上去，現(xiàn)在這些“自家人”可真是太自來熟了。

只可惜，比不要臉，那于姑婆大概要甘拜下風(fēng)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