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石花鎮(zhèn)邊

　　第七章石花鎮(zhèn)邊

　　這岳州府望城山附近有一個鎮(zhèn)子，名石花鎮(zhèn)。眼下正是下午四點(diǎn)來鐘的樣子，林開元從廟里出來后，路過韓虎所居的韓村，但沒有進(jìn)去看，而是跑到人多的石花鎮(zhèn)逛了一圈。

　　雖然號稱是個鎮(zhèn)子，但他發(fā)現(xiàn)這里普通人并不多，也不繁華，而且即便有人也大多是老人、婦女、孩童，竟是沒見到幾個青壯年。

　　轉(zhuǎn)了兩個小時，隨便熟悉了一下這里的環(huán)境，他準(zhǔn)備回去。

　　離石花鎮(zhèn)不遠(yuǎn)的驛道邊上有個茶棚，茶棚很是簡陋，就是四根木棍支起一張草席而已。里面有幾張桌子，幾把椅子，一個老人正在里面張羅著在這里喝茶解暑的客人。

　　這時林開元已是滿頭大汗，熱得渾身衣服都濕透了，口渴的不得了。離老遠(yuǎn)他就發(fā)現(xiàn)這邊飄著個長幡，上面寫個大大的茶字。雖然心里明白這肯定是收費(fèi)的，但他實在口渴的厲害，雖然分文沒有，也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過來，想討口水喝。

　　走到茶棚前，剛要開口，那老人卻已大步迎了出來，對林開元行禮道：“客官里面請?！?/p>

　　林開元一看，心想您老人家這么客氣，小弟就里面請了，不管怎么著，先解渴再說，一會兒結(jié)帳沒錢，大不了給您老人家?guī)蛶凸ちT了。

　　他暗道：我這算不算是吃白食呢？不算，我這最多是喝白食而已。

　　茶棚中正在喝茶的四個人聽見人來，不禁扭頭看了過來，一見林開元這身明顯異于這個時代的裝扮，都是一愣。

　　林開元掃了一下里面，茶棚里的四個人分坐兩張桌子，都在自顧自的喝茶，看樣子互相之間也不相識。他發(fā)現(xiàn)眾人看他，和善的沖幾人笑了笑，走進(jìn)了茶棚。

　　“這茶棚是老人家開的？”林開元問道。

　　那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給林開元找了個座位，拿來一只大碗，放上茶葉，沖上熱水，一邊忙活一邊回答：“這茶棚啊，本是一個山西人開的，前些日子搬回了老家，老頭就給盤了下來，好歹有個收入。”說著嘆了口氣，“唉，年歲大了，種地都種不了了，只能做些小本生意維持生計?！?/p>

　　旁邊桌上有個客人搭話道：“老人家，你這還算是好的，好歹有個活路，如今湖南地區(qū)天災(zāi)不斷，幾乎十室九空，許多村鎮(zhèn)逃荒逃得剩不下幾個人了?！?/p>

　　林開元一看，說話的是位四十來歲中年人，這人一副行商打扮，眉目間有股風(fēng)塵仆仆的神色。

　　這時和他同桌的那個瘦子接口說道：“是啊，我是離此百里的梅城鎮(zhèn)人，我們那邊能逃的都逃了，留在家里的幾乎全是不能遠(yuǎn)行的老人、孩子，這世道，真不知道還要亂到幾時?！?/p>

　　行商道：“亂到幾時？我看哪，是要亂一世了。有運(yùn)氣的還能保住性命，運(yùn)氣不好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身死異鄉(xiāng)，這大明朝的氣數(shù)－－－－－。”說著搖了搖頭。

　　“身死異鄉(xiāng)？”這話勾起了林開元心事，也不禁嘆了口氣。

　　瘦子說道：“老兄，朝廷的事，我們還是莫要多話的好，小心禍從口出。”行商點(diǎn)了點(diǎn)頭。

　　這時另一桌上的一個粗壯的黑須大漢說話了：“怕什么，這望城山，過段時間可就不是朝廷的地盤了，你別說發(fā)發(fā)牢騷而已，就是罵了崇禎皇帝的爹，也沒人能咬了你的卵蛋?！?/p>

　　和黑須大漢一個桌子的年輕秀才輕笑一聲，喝了一口茶水。

　　黑須大漢瞪著他道：“笑什么，我說錯了嗎？”看了看他的裝束，“哦”了一聲，“原來是個有功名的秀才，現(xiàn)在亂世，學(xué)問大可不如拳頭大?！?/p>

　　秀才看著大漢那身板，沒和他斗嘴，順著他說道：“老兄說的沒錯，如今的望城山臨湘縣，雖然還有大明縣令，但實際上已是形同虛設(shè)，聞得張獻(xiàn)忠要來，每天只是琢磨怎么逃跑?！?/p>

　　黑須大漢冷笑道：“嘿嘿，想逃？除非他現(xiàn)在跑，否則張大帥大軍用不了多長時間就來，那時整個岳州府城上下衙門大小官員就如同網(wǎng)里的鳥兒，想飛都飛不了。那時，那個縣令就和油鍋里的老鼠一般，張大帥讓他三更死，他絕活不過五更天?！?/p>

　　那秀才嘆道：“朝廷如今是越來越見頹勢，恐怕不久－－－－－?！睋u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黑須大漢笑道：“什么恐怕不恐怕的，我看再過一年半載，大明必亡！如今朝廷兵少，各地義軍又太多，剿了一處，另一處以十倍的勢頭又冒起來，再加韃子在遼東那邊鬧的正歡，別說他崇禎當(dāng)皇帝，就是把唐宗宋祖一齊挖出來，也支撐不住這花花江山。”

　　“況且，除了皇帝問題，朝廷那些大員又是什么好鳥了？當(dāng)年張大帥谷城受撫時，沒有接受過大帥賄賂的只有巡按王瑞旃一人，大明朝的朝政被這樣一批人把持，要能太平了才是怪事。”

　　行商附和道：“對，大勢所趨，便再有能臣良將，也扭轉(zhuǎn)不得頹勢，如今內(nèi)閣換了一茬又一茬，也不見有什么起色。崇禎就更是不中用，他要有辦法，當(dāng)年也不會允許挖了他祖墳的張獻(xiàn)忠大帥在谷城受撫?！?/p>

　　林開元聽到張獻(xiàn)忠的名字，忍不住插話道：“怎么？張大帥還挖過崇禎的祖墳嗎？”

　　行商詫異的看了看他：“小兄弟連這件事都不知道嗎？此事已傳的天下皆聞，張大帥挖了皇帝祖墳，崇禎不但沒追究他，居然還給自己下了個罪己詔，說祖墳被挖了，不是你的錯不是他的錯，是我自己的錯?！?/p>

　　秀才哧的笑了一聲，說道：“崇禎被人打了個耳光，也只能把牙往肚子里吞?！?/p>

　　黑須大漢冷笑道：“說起來這皇帝也不算是桀紂一類的昏君，不過當(dāng)然稱不得明君就是了，連袁崇煥袁大人這樣的忠臣良將也給殺了，不是自毀長城又是什么。我看你這個秀才公也不是愚忠之輩，怎么不在義軍中尋個出身，也好過做姓朱的奴才?！?/p>

　　秀才沒接他的問話，只說：“可惜了袁大人，據(jù)說殺袁大人時，京城百姓聽信謠言，都說他老人家是賣國賊。行刑的時候官府說一兩銀子可以買他一塊肉，袁大人竟被這些愚民活活給咬死了?！?/p>

　　黑須大漢猛的一拍桌子，差些把那秀才的茶碗震的倒了，灑出不少茶水來，怒氣沖沖的道：“這幫刁民，老子們?yōu)樗麄兤此赖挚鬼^子，他們卻不分黑白善惡，著實令人痛恨?！?/p>

　　行商問道：“哦？聽老兄如此說，莫非也是一名軍士？”

　　黑須大漢哼了一聲：“原來咱就是袁大人手下祖大壽軍中的一名小卒，祖將軍降了韃子，老子不能和他干了，就跑了回來，可跟著崇禎這狗皇帝干，老子又不甘心。這么多年來回到老家種田，卻又碰上了災(zāi)荒，娘的，快活不下去了。聽說張大帥要來臨湘縣，我就準(zhǔn)備投奔了張大帥，和殺我督師的狗皇帝干他娘的?！?/p>

　　袁崇煥曾任薊﹑遼督師，所以這黑須漢稱他為“督師”。

　　行商道：“老兄原來曾經(jīng)是袁崇煥大人的手下，一腔熱血，讓人佩服。如今朝廷無道，京師百姓受人愚弄，食了袁大人的肉，那時不是就有了報應(yīng)么？崇禎十一年六月初二，京城西直門內(nèi)安民廠火yao爆炸，震毀城垣，方圓十?dāng)?shù)里無完宇，居人行人，死傷枕藉，有的人更被崩出了城外數(shù)里，死在地面，這次爆炸大概死了萬余人，焉知不是袁大人在天有靈，對愚民小以懲戒？”

　　黑須大漢搖了搖頭，“袁大人在天有靈，也不會對百姓做出任何不利的事情，他老人家勇猛剛強(qiáng)，心存仁義，就是－－－－－，”收住口沒說完，轉(zhuǎn)口道：“那次爆炸，是上天給朝廷的一個警告罷了，大明朝的花花江山，到如今也該換換主了?！?/p>

　　瘦子卻明顯是怕多事，眼見這幾人縱論國事，雖說這里官府的影響力已經(jīng)很弱，但內(nèi)心深處對權(quán)力的恐懼還是影響著他，他叫過老人，結(jié)帳走了。

　　“這江山換主是換主，但誰人能做，目前還是看不出個所以然來。”秀才說道，“以前我看李自成聲勢浩大，現(xiàn)在又有革、左五營和曹操、老回回的人馬投靠了他。可現(xiàn)在張大帥勢力雖不如李闖王，但兵強(qiáng)馬壯，手下猛將如云，卻也未必弱了多少。兩雄都在河南、湖南、湖北一帶和朝廷作戰(zhàn)，等打的差不多了，就是這兩方勢力分出勝負(fù)的時候了。不要弄的兩敗俱傷，最后這花花江山，莫要便宜了狼子野心的韃子才好?！?/p>

　　黑須大漢看了看秀才，說道：“秀才公的消息到很靈通，居然知道這么多，看來不是一門心思閉門讀書的腐儒。闖王和張大帥之間是一定要分出個高下的，不過現(xiàn)在卻還不會動手，畢竟他們主要目標(biāo)是朝廷?！?/p>

　　“我看你這個秀才腦筋也很活絡(luò)，對朱明好似并不忠心，不如也隨我投了義軍，將來也好謀個出身，張大帥對讀書人可是非常禮遇的，象徐以顯和那死了的潘獨(dú)螯軍師，都很受張大帥器重?！?/p>

　　林開元旁邊聽了暗暗罵道：放屁，大概是崇禎十六年末吧，張獻(xiàn)忠在四川的時候，一氣殺了多少讀書人？手段極為殘忍，這人好象天生對讀書人有仇似的，你這秀才要敢投靠他，不是嫌命長了么？

　　秀才搖頭道：“在下家中尚有牽掛，還有老母在堂，卻是不能隨軍征討的，何況兵書戰(zhàn)略一無所知，就去也幫不上什么忙，徒為累贅而已?！?/p>

　　黑須大漢嘿嘿一笑，不再理他。

　　行商說道：“放才老兄說張大帥要來望城山，不知是真是假？”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黑須大漢說道：“來不來都無所謂，總之我是鐵了心要去投了義軍，碰不到張大帥，就投了闖王罷了?！?/p>

　　大漢喝飽了水，站起身來，把兩枚銅錢扔到了桌子上，說道：“老頭兒，會帳，這三位兄弟的茶水錢記老子帳上?！?/p>

　　扭頭對秀才說道：“老弟既然不想投靠義軍，那哥哥我就告訴你一聲，近些日子就別在這望城山地面住了。張大帥萬一要來的話，肯定會沿途征兵搶糧，凡是年歲夠的，一個也沒想跑，這可是張大帥行軍打仗的慣例。你小子和老子聊了這么多，老子看你挺順眼，也沒那些讀書人的酸氣，就告你一個乖?！?/p>

　　秀才、行商、林開元均起身相謝，尤其林開元，心里簡直樂開了花，心道沒錢喝水，偏就跑出個搶著結(jié)帳的，林老師的運(yùn)氣似乎也不是那么差啊。

　　黑須大漢擺擺手，搖搖晃晃的走了。

　　行商說道：“這位老兄話雖粗俗，心到不錯?！?/p>

　　秀才點(diǎn)頭道：“當(dāng)年袁督師何等英雄豪杰，為人又仁義之極，耳濡目染的連帶著手下這些兵也沾上個‘仁’字。”

　　林開元笑了一聲。

　　秀才問道：“這位兄弟，你笑什么？”

　　林開元道：“袁督師自然是英雄豪杰，但他手下的人卻未必如此，否則何來祖大壽投清一事？”

　　秀才搖頭，沉默不語。祖大壽乃是袁崇煥手下最最有名的一個將領(lǐng)，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滿人的鮮血，立下無數(shù)戰(zhàn)功，沒想到袁崇煥被冤殺后，一時意氣，竟投降了滿人，這事也讓許多漢本位的人難以接受。

　　那行商看了看林開元，忽然問道：“小兄弟，不知你是哪里人氏？我王某人也是走遍了整個中原的人，卻從未見過小兄弟的裝束，而且，小兄弟的口音好象也相當(dāng)奇特，有些象是順天府口音，卻又似是而非的樣子?！?/p>

　　林開元想了想，說道：“老兄耳力不錯，兄弟確實是順天府人，只是幼時在別處長大，故口音有些奇特罷了?！?/p>

　　行商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再細(xì)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