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老登快死作者:冬三十娘時間:2024-09-23 15:00:03
陳矩沒有立刻聽他的,只是看向了王安。
“都是奴婢的錯!奴婢有罪!”
王安看到陳矩的眼神,心中掠過絕望。再看了一眼朱常洛,目中閃動決絕和祈求之意后就說出了這話,而后起身奔著正殿基臺的尖角撞去。
朱常洛卻快步過去,拉住了他的衣角。
“你是我伴讀,本無罪過,更加有功!我要護你,你不許自戕!”
驚變突起,朱常洛是十九歲的身體和反應(yīng),見到陳矩那舉動就知道不妙。
現(xiàn)在,已近中年的王安被朱常洛拽著,只聽皇長子殿下聲如洪鐘地說道:“陳公公難道還不明白?以我如今脾性,難道讓他自戕回去復(fù)了旨,此事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見到了這一出,陳矩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他長嘆一聲:“殿下,何必如此?”
“我說了,你不許自戕!”朱常洛先再次對王安提出要求,而后才凝視著陳矩:“昔年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認我這兒子。既如此,安敢為父皇添煩憂?我就在此處,跪等父皇降罪貶為庶民,也落個逍遙自在!”
離皇位最近的皇長子自請貶為庶民,但陳矩只留心著那皇祖母三個字,確認著朱常洛眼里的信息。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今天這番舉動,足以讓天子震怒,真給你安上一個抗旨不遵、狂悖不孝的罪名!
這個性質(zhì),陳矩也同樣這么判斷。
要像皇長子殿下暗示的那樣,讓皇帝暴怒,讓李太后出馬,事情如何走向就難以預(yù)料了。
折騰什么啊,該是你的,遲早是你的。
朱常洛看王安絕了死念,只在那里痛哭磕頭,這才松開了手。
他向陳矩認真地說道:“我沒有為難公公之意。便是父皇當面,我也會這么說這么做,公公又為之奈何?父皇該知道,這就是他兒子,不是誰教唆的。國本一事早些有個定論,難道不是兒子忠孝之舉?難道不是于國有益?”
一貫怯懦的朱常洛像釘子一般面北跪了下去,背對著陳矩。
局面僵在了這,陳矩看了看朱常洛的背影,最后也只能說道:“你們先侯在這。殿下大病初愈,不能再淋了雨!”
他確實不一樣了,和自己過去了解的很不一樣。
面對明顯鐵了心的皇長子,陳矩只能想辦法不讓情況變得更糟。
萬一底下人不會說話怎么辦?
尋了一下,皇帝正在宮后苑那邊飲酒聽曲。
到了地方,又是萬春亭。
陪伴一旁的,自然是鄭貴妃。
陳矩也只是先跪在了一旁,不攪朱翊鈞雅興。
已經(jīng)下起了雨,但好像更增皇帝的雅興。
他沒開口,朱翊鈞瞥了他一眼,見他跪得老實,也以為他只是回來復(fù)旨的。
于是就讓陳矩那么跪著,也算懲戒。
朱翊鈞繼續(xù)喝著酒,微微搖晃著腦袋,微雨中的伶人身段和曲調(diào)也似乎更婉轉(zhuǎn)。
在美酒的作用下,牙疼也緩解了不少。
今日宮中太監(jiān)宮女戰(zhàn)戰(zhàn)兢兢,司禮監(jiān)在行動,他們也都知道了皇帝要整肅一下內(nèi)宮的意志。
陳矩這個大珰一動不動地跪在一旁,更顯皇帝的說一不二。
陣陣悶雷過后,小雨變大。
清明谷雨已過,快到夏日了。
眼瞅今年雨水似乎不錯,朱翊鈞的感覺更好了一些:今年至少不會又是什么大旱,要不然各地奏疏會鬧得心里煩。
再看了一眼陳矩,見他鬢角和衣袂漸濕,朱翊鈞又有些不忍起來。
畢竟是兢兢業(yè)業(yè)辦了這么多年差的老奴婢。
朱翊鈞抬手揮了揮,“雨大了,都下去歇著吧?!?/p>
樂班和伶人都止住了,口頌陛下仁善圣君退下。
朱翊鈞心里愈發(fā)快慰,實情如此。
播州之亂將平。二十八年來,先有新政富國文治之功,又有數(shù)大征震懾內(nèi)外之武功,他更不像爺爺那般激得宮人謀逆弒君,當然是仁善圣君。
看著陳矩,朱翊鈞先漫不經(jīng)心地開了口:“聽說馬堂扣了一個西洋夷人要進獻給朕的禮物?”
陳矩想了想,隨后說道:“陛下,給馬堂一萬個膽子,他豈敢扣下外藩夷人進獻給陛下的禮物?實情是這樣的……”
去年冬,利瑪竇就已經(jīng)到過京城。
那時候的事與馬堂也沒什么關(guān)系,而是王弘誨作為幫助利瑪竇入京的人,介紹了一個相識太監(jiān)幫利瑪竇聯(lián)系皇帝。
那太監(jiān)對那些禮物卻興趣不大,反而想向這西洋夷人學(xué)什么點金術(shù)。
而后則是王弘誨上了一道疏,那太監(jiān)知道皇帝震怒,就不敢說話了。
利瑪竇回去時,倒是確實因為運河結(jié)冰而困在了山東臨清。
那里,有著天下聞名的臨清鈔關(guān)。而馬堂這個天津稅監(jiān),就是在那里為朱翊鈞斂財。
開春后,利瑪竇只帶了兩人回南京,眼下他那些禮物確實仍舊在臨清。
“王弘誨?”
朱翊鈞的心里不爽起來,看了看身旁的鄭夢境,只見她一臉疑惑,毫不知情的模樣。
“正是?!标惥亓⒖淘谟曛锌牧丝念^,“如今一看,那奴婢也是不守規(guī)矩,私自結(jié)交外臣,奴婢回去后立著拿辦。”
“好大的膽子,好大的膽子……”
盡管陳矩立刻這么給出了處置意見,朱翊鈞的怒火還是被這個名字重新勾了起來,想起王弘誨上的那道疏。
這么多年,不知多少重臣、小官罵過朱翊鈞了。
當年那道《酒色財氣疏》,朱翊鈞生生忍到臘月過完,正月初一才把申時行等人喊來叫屈。
而王弘誨這個南京禮部尚書去年底不辭勞苦跑來京城,說是親自跑來請辭,更主要的目的倒是為了遞他那道疏。
因病請辭還折騰什么?有病還要以身疾喻朝政?
王弘誨有相熟太監(jiān),勾通內(nèi)外,助外藩夷人獻禮媚上,又充什么忠君為國的良臣?
什么“天府有如山之積而海內(nèi)嗷嗷思亂”,什么“臣雖不知醫(yī),而所言者皆醫(yī)國醫(yī)民,苦口良藥,愿陛下常試之”!
天下之病就是這些目無皇尊、嚴于律天子而寬于律己身的臣工!
“那就打殺了!”朱翊鈞寒聲斷了生死,而后再問,“王安那廝呢?差使辦完了?”
陳矩心中叫苦,哪知道皇帝突然又會提起那個西洋夷人,順帶因為王弘誨怒火高熾?
即便他立刻表示回去就拿辦那個王弘誨熟識的太監(jiān),皇帝顯然已經(jīng)不是心情不錯的狀態(tài)了。
箭在弦上,陳矩咬了咬牙,也只能再磕頭:“奴婢無能?;书L子以身回護,奴婢不敢造次,還請陛下定奪……”
朱翊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而后陡然暴怒,提起酒壺就砸向陳矩那邊:“反了天了!你怎么辦的差?”
陳矩不躲不閃,但朱翊鈞的準頭也很差。
精致的酒壺只是輕脆地碎在地上,酒香四溢。
“殿下讓老奴如實回稟……”陳矩把頭垂得更低,“奴婢說過,這是陛下旨意。殿下直言,既如此,他便抗旨……”
說著語速更快,把朱常洛的那些話和盤托出,只隱去了“若非皇祖母,父皇都不愿認我這兒子”這種話。
“反了天了……反了天了……”朱翊鈞宛如被人扒光了衣服,什么為自己解憂,什么忠孝之舉,什么實如同囚徒……
雖然自己確實不想立他為儲,但他怎么敢故意做出這種狂悖不孝抗旨不遵的事,好像求個貶為庶民甚至求死還是解脫一樣?
“萬歲爺息怒,龍體要緊……”鄭夢境迅速上手,撫著朱翊鈞的背。
朱翊鈞確實氣得發(fā)抖。
最為狂悖的言官尚且只能在言語用詞上內(nèi)涵他,誰能想到直直白白捅破這窗戶紙的竟是利益漩渦中心的大兒子?
如今,逼他做決定的竟多了一個皇長子!
說他是逆子,是當真說對了!
“以身回護,你就辦不成事是吧?朕親自來!”
堂堂大明天子,竟然氣得走出萬春亭抽出了那邊御馬監(jiān)長隨侍衛(wèi)手里的刀,當頭沖入了雨中。
太監(jiān)們甚至沒來得及第一時間為他撐起華蓋,鄭貴妃嚇得急匆匆追上去,只不過腳步顯得驚喜而興奮。
陳矩仍舊跪在雨中,心里掙扎不已。
當真必須去請?zhí)竽锬锪耍蝗晦D(zhuǎn)眼就是人倫大禍。
難道讓后世記一筆今上是個殺子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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