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文章天成

　　夕陽西下，整個長安沐浴在太陽的余輝中。此時唐朝實行宵禁制，衙門的晝漏流盡后，長安大街上的官街鼓開始敲起。此時東西兩市與各坊坊門逐漸關(guān)閉，左右金吾衛(wèi)的街使們依次分察六街徼巡。

　　顧元溪所在的顧府坐落在嘉會坊，離西市也只隔了懷遠(yuǎn)、長壽兩個坊的距離而已，所以他并不需要像一些行人那樣急急忙忙地回家，而是悠閑的在街上漫步。此時夕陽西下，秋風(fēng)徐徐地拂送來一陣陣花木夾雜的幽香，大有那種“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意境。

　　“哎。”顧元溪長吁短嘆，“我記得孜然粉這個時代已經(jīng)傳入中原了，怎么會沒有呢？是我記錯了，還是……”

　　回到顧府大廳，已是燈燭齊明。讓他驚詫的是除了母親陸夫人外，大哥顧元海，小妹顧元清也都坐在廳中閑談。

　　“大哥、小妹?！鳖櫾念^一喜，興奮地走到廳內(nèi)，大聲喊道：“今日是什么日子，怎么大哥、小妹都回來了?！?

　　“哈哈?！闭诤采系乃牡茴櫾Ｒ还赡X站了起來，興沖沖地走到他身邊給了他一個熊抱：“三弟，好幾日不見了?！?

　　“大哥。”顧元溪欣喜地笑道：“怎么今日是旬假么？怎么大哥有空回來的？”

　　其實唐朝官員的休假很是人性化，每年除了各種各樣的假日之外，每個月十天便有一次休假，稱作旬休或者旬假。并且晚上除了宿直值班外，都不必在官署辦公。但顧元海所擔(dān)任的職事官是從六品上的鴻臚丞。掌管外交事務(wù)的鴻臚寺最近為了吐蕃王子入朝之事而忙得不可開交，導(dǎo)致大哥這一個月里除了旬假外都是住在鴻臚寺內(nèi)，有家無法回。

　　正在桌邊品茗的小妹顧元清見到這位三哥過來顏色也是一亮，不過她卻不緊不慢地笑道：“聽說三哥今日去食香樓幫襯了？”

　　“呵呵。”顧元溪臉色一紅，“不過是替二哥過去看看而已。何伯他們各司其職做的很好，也沒什么需要我?guī)兔Φ??！?

　　顧元清聽到“二哥”兩字后，臉色微微一變，長嘆一聲道：“剛?cè)タ赐?，傷的真是不輕，恐怕沒半個月是起不了床的。”

　　陸夫人輕輕抹淚道：“我可憐的二郎平日老實憨厚，怎么會惹上這樁禍?zhǔn)隆！?

　　顧元海重重拍了桌子，哼道：“三弟可知道那群人是什么來頭，我明日便稟明長安縣衙將其繩之以法?！?

　　顧元溪苦笑不已，心道安祿山的兒子莫說是長安縣衙，便是京兆府尹知道了恐怕也不敢隨意插手。當(dāng)下值得打臉充胖子地說道：“大哥放心，不過是群市井無賴而已，被小弟一番教訓(xùn)后恐怕不敢在長安待下去了?！?

　　顧元海知道自己這個三弟平日便喜歡惹是生非、打架斗毆，當(dāng)下不由得無奈道：“我說三郎，你遇事也不能總是以暴易暴。我們顧家在長安也是有頭有臉，遇到這種事當(dāng)然得找衙門處理。倘若總是用暴力私下解決，那還要官府作甚？以后萬萬不可在如此，丟了我們顧家的臉面?！?

　　顧元溪不以為然。在他看來，所謂官府不過是欺善怕惡、欺軟怕硬的機構(gòu)罷了。身為后世人的他最清楚不過，倘若犯人比受害者權(quán)勢地位低，那他們就會裝出一副秉公辦事的模樣；若是他們知道犯人地位比受害者高，那吃不了兜著走的反而是那些無助的受害者。所謂官府，都是為強者與上位者辦事的而已。

　　顧元溪望著大哥，覺得他有些天真迂腐。不過顧家富甲一方，大哥身為鴻臚丞，在普通百姓面前本來就處于占盡優(yōu)勢的一方。只要不是碰上更有權(quán)勢的人，一般不會吃什么虧，也難怪他沒有認(rèn)識到所謂的官府與這社會的丑惡。當(dāng)下一想，也覺得可以理解大哥的想法。

　　“我聽說三弟過幾日要參加宣陽坊的賽詩會？”顧元海展顏笑道。

　　“噗~”顧元溪剛啜的一口茶還沒咽入喉嚨便噴了出來。他拭去衣服的漬水，郁悶不已道：“大哥你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直未啃聲的顧元清倏地站了起來，翹首笑道：“我聽娘親說你報了名，尚且不信。難道是真的不成？哈哈，莫非我們兄妹要同臺競技不成？”

　　顧元清雖是女子，卻則頗具才情，平日里喜歡舞文弄墨，還與朋友一道結(jié)成詩社，彼此經(jīng)常交流詩詞歌賦，平日里也經(jīng)常呆在詩社，偶爾才會回家。

　　顧元溪看到小妹的笑容里的調(diào)侃之色，卻無可奈何。因為他知道：在古詩繁盛的盛唐時代，偌大的長安城里，大小詩社何止數(shù)百？小妹作為蒹葭詩社的社長，在詩社多如牛毛的帝都長安能混出一番名堂，實屬難得。所以這位“長安才女”的詩詞水平不容置疑。

　　陸夫人看得出顧元溪的臉上的尷尬，便插嘴笑道：“小囡可別你看你三哥。昨日他做的兩句詩可是連林夫子都說好呢?！?

　　她這么一說，不僅顧元清，連顧元海都是一怔。他對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三弟知之甚深。在斗雞**、蹴鞠馬球等游戲方面，這位三弟可謂無所不精；但若論及吟詩作對，那這用胸?zé)o點墨來形容這位三弟都算委婉了。所以他聽到母親說這位三弟竟然做出了連林夫子都夸獎不已的詩句后，霎然間目瞪口僵。兄妹兩人面面相覷，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眼光。

　　陸夫人似乎早就預(yù)料到這兩位兒女聽到后會發(fā)出這種表情一般，只是淡淡一笑。事實上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她也無法相信平日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三兒子能做出那樣的詩句來。她輕咳一聲：“聽好了?！恼卤咎斐?，妙手偶得之’。怎么樣？”

　　“咦？”兄妹兩人聽后都是發(fā)出不可置信的驚嘆聲，隨即目瞪口呆坐在位子上，片刻后不約而同鼓掌贊嘆說：“好?！?

　　“好個‘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脋好~好！”顧元海能做到大唐從六品文官，自身才華毋庸置疑。他連說了三個“好”字，足以看出他對這詩句多么滿意與震驚。

　　“三哥是從哪里抄襲而來的?！鳖櫾逍睦镉袔追謶岩伞Ｋ頌殚L安才女，蒹葭詩社社長，自身才華與鑒賞水平極高，自然知道這詩句平易曉暢，立意深刻，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好句。只是出自自家這位不同文墨的三哥之手，卻是令人難以置信。

　　“怎么？”顧元溪郁悶地摸了摸鼻頭，心想以前那位顧元溪給妹妹的印象實在太差，于是幽幽一嘆。

　　顧元清雖然心里懷疑，但看到自家三哥失望悲傷的表情，不由得生了幾分歉意。但她是詩癡，還是本著打破沙鍋璺到底的心思繼續(xù)問道：“我看這句只是開頭，不知是一首五絕還是五律呢？三哥可有作了下文？”

　　顧元溪知道小妹還是心存懷疑，于是點點頭笑道：“自然。你且聽好?！?

　　這回不僅是顧元清，連顧元海與陸夫人都放下手中茶盞，豎起耳朵準(zhǔn)備聽著。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無疵瑕，豈復(fù)須人為？”他故意踟躇片刻，學(xué)著古人搖頭晃腦的裝逼樣朗朗吟道：“君看古彝器，巧拙兩無施。漢最近先秦，固已殊淳漓。胡部何為者，豪竹雜哀絲。后夔不復(fù)作，千載誰與期?！?

　　吟罷，滿堂闃寂無聲。

　　“怎么樣？”顧元溪露出得意的嬉笑。他知道陸游這首詩一定會對他們產(chǎn)生無比震撼的效果。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母子三人都發(fā)出爆裂般的掌聲。

　　拋去顧元海、顧元清兄妹不言，陸夫人自己也是出身書香門第，自身文化水準(zhǔn)也是不低。這首詩所包含的深刻寓意他們細(xì)細(xì)思索便能體會得出，正是因為能體會到這首詩的寓意，才更加震驚。

　　這首詩意思是：文章本是不加人工，天然而成的，是技藝高超的人在偶然間所得到的。純白沒有瑕疵，并不需要人力去刻意追求。你看古代的彝器，精巧、笨拙都不能改變。漢代離先秦時間最近，但文章的深淺已有了很大的差異。胡人的音樂是怎樣的？就是一些管弦與絲竹。后夔不再寫音樂了，千年以來，誰又能跟他相比擬呢？

　　顧元清臉色一紅，她知道這首詩不僅寓意深刻，而且還在反駁自己的質(zhì)疑。三哥的意思是好的文章是偶然捕捉到靈感所作，只要能做到“純粹無瑕疵”和“巧拙兩無施”，便是好文章。好詩也是如此。并不是平時沒作過就是不會。像那后夔不再寫音樂了，但千年以來無人能與之比擬。我不作詩并不是就不會作，只要靈感一到，一樣能作出好詩。

　　其實包括顧元溪在內(nèi)，母子四人對這首的理解都走入誤區(qū)。此詩真正想表達(dá)的是：好詩是基于長期積累起來的感性印象和深入的思考，再加上偶然捕捉到的靈感所得到的。強調(diào)的是具備深厚文學(xué)素養(yǎng)的人出于靈感可在偶然間做出好詩，因為作出好詩在于鍛煉而歸于自然，與顧元溪等人的理解完全天壤懸隔。

　　“好！”顧元清有些歉意的望著顧元溪道：“我算是信了。三哥真是令人刮目想看?！?

　　“震驚了吧?！鳖櫾旖锹冻鼋器锏男θ?，心里嘿嘿道：溪哥我腦子里存儲的好詩何止千百首。雖然那狗屁詩社大會老子看不上，但真去了還不是能輕輕松松技壓群雄。就算遇到李白、王維，老子也是不遑多讓。

　　“好~”陸夫人喜極而泣：“我兒有出息了?！彼_實歡喜得很，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里，就三兒子顧元溪最讓她操心放不下，今日之事如何能不讓她欣慰歡喜？

　　“既然如此，三哥不如加入我們蒹葭詩社吧？”顧元清雖然不知道幾日不見這三哥為何變化如此之大，但欣喜之下也不及多想，便伸出手道：“三哥若是加入我們流觴詩社，我們詩社實力必然更上一層樓。說不定明年的長安百社大賽都能奪冠摘桂呢?！?

　　顧元溪聽罷一怔，這小妹的思維跳躍的太快，讓人無法跟得上。剛剛還在懷疑，現(xiàn)在就要邀請自己加入詩社，還想著明年詩賽奪冠。不知道該說她天真還是說她天真。他忍俊不禁的說道：“你們詩社群英薈萃，三哥半桶水的水平哪能進你們詩社獻丑，這事就不要提了，羞煞三哥我了?！?

　　顧元海見顧元清還要再說，便擺手笑道：“小妹也別急，三弟這不是還要參加秋后宣陽坊的賽詩會嗎？先過了這段再說?！?

　　“哎呀?！鳖櫾荒樅诰€，“我說大哥你到底哪壺不開提哪壺。真那么希望小弟去獻丑不成？”

　　“不~不~”顧元海忙搖頭道：“為兄不是這個意思。為兄只是一想到你跟小妹到時候同場競賽，就感到興奮莫名?！?

　　“那還不是想著看我笑話?！鳖櫾扌Σ坏?，只能硬著頭皮問道：“我聽你們一直說這個賽詩會，到底這個賽詩會是怎么樣的？”

　　“三哥怎么不知道規(guī)則就去報名？”顧元清瞪著他一眼，“這秋后的賽詩大會跟其它詩詞會倒是不同。每一年長安各個詩社都會自發(fā)舉行賽詩會，也就是‘百社大賽’。以詩社為單位參賽，然后分組競賽，優(yōu)勝劣汰，最后勝出的兩個詩社進行決賽，看誰能摘桂奪冠。除此之外，每年朝廷官府或一些達(dá)官貴人、高人名士也會舉行賽事，但一樣也是以詩社為單位，進行各種篩選，敗者淘汰，勝者晉級。最后得分最高的前三名詩社進行決賽?！?

　　“那這秋后的賽詩會又有什么區(qū)別呢？”顧元溪舉杯啜茶，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當(dāng)然不一樣?！鳖櫾逭酒饋淼溃骸澳闶亲约簺]了解或者是娘親還有夫子對你沒信心才沒仔細(xì)告訴你罷了。這次賽詩會可謂是今年長安士子間最重要的盛會了。”

　　“哦？還有什么玄機不成？”顧元溪見妹妹說的若有其事，心里笑道：莫非還真是娘親跟夫子對我沒報什么希望，所以沒跟我強調(diào)這詩會的重要性？一想到此，他偷偷瞥了母親陸夫人一眼。

　　“因為這次比賽不是以詩社為單位而是以人為單位?！?

　　“這算什么不一樣？”顧元溪不屑的搖搖頭：“不過是換了個參賽單位，競爭更激烈點罷了。”

　　“大不一樣?！鳖櫾逖垌`放出光，神色飛揚的說道：因為比賽可不僅僅長安城內(nèi)的才子佳人，還有天下諸道的名士才子?！?

　　“哦?！鳖櫾琅f面無表情，“面向廣大群眾，范圍更大，競爭更激烈而已嘛”

　　“當(dāng)然不止。比起我即將要說的，這些都只是小變化。”顧元清搖頭，露出促狹的神色。

　　“那還有什么大變化？”顧元溪不置可否。

　　顧元清搖搖頭，斂去笑容，正色道：“這次雖然以‘賽詩會’為名，但不局限于詩。天下士子只要精通一藝，便可到長安備選。賽會前十名者，擇日入尚書省復(fù)試，考判詩、賦、論。然后由陛下裁定名次，直接授予從五品以上高官。并且，男女不論?！?

　　“什么？”顧元溪聽罷驚然起身問道：“前十名復(fù)試后直接授予從五品職事官，而且男女不論？”

　　“不錯。”顧元清點點頭，眼睛不可遏止地散發(fā)出動人的色彩：“直接提拔為五品高官，并且不論男女。這可是大唐開朝以來，不~是三皇五帝以來破天荒地的第一遭。你現(xiàn)在可以想象全長安士子為什么對這個詩會趨之若鶩了吧?！?

　　“不僅長安士子趨之若鶩。”坐在一旁許久沒有開口說話的顧元海這時也動口沉聲道：“這個消息從宮中傳出的時候，全天下男女老少都沸騰了?！?

　　顧元溪似乎想起什么，愣愣站在那里。許久后，他深深吸出一口冷氣，面容嚴(yán)肅地問道：“這次賽詩會背后的主辦人——除了虢國夫人外，恐怕還有當(dāng)朝右相李林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