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返回長安

　　十一月的長安由秋轉(zhuǎn)冬，不同于往年，今年的秋天格外干燥，已是有大半月沒有下雨了?？萑~遍地，一日比一日涼，也一日比一日天黑的早。秦硯昨日回到了長安，大致打理了家中的事務(wù)，不敢有歇，今日便急匆匆地趕到了太尉府。

　　秦心牽著秦硯的手，一進太尉府，就在找李家小少爺?shù)挠白?。在門口沒有看到其身影，轉(zhuǎn)而問李管家，“管家伯伯，睦旨哥哥呢？”

　　管家伯伯微笑著不說話。

　　“呃？”

　　一個清朗的少年聲音淡淡響起。

　　“我就站在你身后你都沒看見啊?！?

　　忽地，她的腦袋被人從后輕輕地敲了一記，轉(zhuǎn)過頭，看著小少年在撲哧撲哧地笑，“臭睦旨，又欺負(fù)我?！?

　　少年一身白衣，樣貌清俊溫潤，儒雅之中略顯頑皮，靈氣之中略微帶靦腆，一雙黑眸，澄澈如湖，走過來，輕聲問，“阿心，去江西了那么久，習(xí)慣么？”

　　秦心悅?cè)活h首，“還好啊?！?

　　“來，讓哥哥看看長高沒有？”睦旨拉著秦心走向后院，后院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樹，秦心走之前，睦旨就曾在這里給她比過個子。

　　“走了這么久，才長了一點點。一定是你不聽話，沒有好好吃飯?！闭f著，折下樹枝在樹上又畫了一道橫，用手比劃著上一次的橫，給秦心看，“看看，才這么點兒?！?

　　“那邊沒有景糖齋，也沒有人給我排隊買紅豆糕呀。再說了，天天吃米飯，吃得我都快成大米了。睡也睡不香，天天下雨，一點兒也不舒服。”秦心一邊說一邊比劃著自己變成大碗米飯的模樣，圓頤如花，笑嘻嘻地砸吧了嘴巴，“睦旨哥哥，我想吃景糖齋的紅豆糕了?！?

　　“小饞貓?！崩钅乐键c了點她的額頭，輕輕斥道，“就知道去了江西那么久，一定沒有想我。估計啊，只想著你的紅豆糕了。”

　　“哪里有。”秦心紅了臉頰，在滿園蕭蕭中顯得格外嬌艷，“人家想你，更想紅豆糕嘛?！?

　　“就知道你個饞丫會這么說，站在這兒等我啊?！?

　　“嗯?！?

　　秋風(fēng)微起，清涼如水，淡然掃過少年干凈的白衣，像是飄逸的云朵，還散發(fā)著清爽好似蓮花的氣息。那樣熟悉的氣息，終于又清淺而安然地飄在了身邊。

　　很安心的感覺。

　　就像是樹的年輪，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減少，也不會隨著歲月的增長而變得稀薄，永遠(yuǎn)與樹相伴，生生相惜，年年與共。那種感情，超過了發(fā)小，近似親情，卻又不是親情。

　　秦心聽話的站在原地等待著，等待著少年的驚喜。

　　少年跑向了廚房，抓起桌上早已準(zhǔn)備好的紅豆糕，微微一笑，這可是他花了大半個早晨的時間才排隊買到的，可不容易呢。

　　就等著阿心回來，一起分享。

　　少年心下清明開朗，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后院花圃種著幾株**，時值秋高，金燦燦的菊瓣擦著涼風(fēng)，發(fā)出極輕的沙沙響。少年踏踏的腳步在安靜的后院格外清晰，其間略有男子在互相交談，聽來微弱，卻是仔細(xì)可聞。

　　“李睦旨——”

　　好像有人在叫他。

　　“誰？”

　　四下張望，無人應(yīng)聲。

　　李睦旨循著聲響，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李老爺書房的房門前。老爺書房的門緊閉著，門前也沒有侍婢照看，里面的人說話卻是聽得極為清楚。

　　“啪——”

　　是手執(zhí)青玉狼毫重重拍于案牘之上，驚碎玉片鋪滿桌面，寬大的袖邊拂過沉木案角，碎玉揮落于地。緊接著是父親李翱大怒一斥，“這絕對不可能——”

　　李睦旨從沒有聽見父親如此大怒，好奇心作怪，不由得住了足，俯門側(cè)聽。

　　“我清清楚楚的記得，七年前我離開江西陳家的時候，仔仔細(xì)細(xì)地檢查過這個孩子，身上干干凈凈，背上的胎記確確實實有。李睦旨才是真正的皇子，這絕對不會錯?！?

　　“李睦旨才是真正的皇子——”

　　這是什么意思。

　　少年背后驚出了一層冷汗，手指牢牢摳住門縫，慢慢地向外拉，直到看清了里面說話的人。

　　“墨清兄，你莫要聽那女人妄口。當(dāng)年她什么脾氣，你難道還不了解，從她嘴里說出的話有幾句可以當(dāng)真？”

　　墨清是秦硯的字。

　　秦硯負(fù)手皺眉，“她這句，我當(dāng)真。若是那天你也在，你定然是會信的。”

　　“多年至交，你定然是為我好，但我明確告訴你，說實話，就誰是真正的皇子，我并不關(guān)心，我關(guān)心的只是…….”李翱壓低了嗓音，幽幽地續(xù)道，“我關(guān)心的只是李漼那個老東西什么時候死，我的孩子李儼能夠順利成為皇帝，而我養(yǎng)了這么多年的狗，不要攪了我精心策劃了多年的局…….”

　　養(yǎng)了多年的狗，爹難道是指我么？少年童稚的心靈一下子揪緊，他不能理解養(yǎng)育自己多年的父親竟然是出于功利之心，他更不能接受自己深深愛戴的父親是一個……亂臣賊子。想到這里，李睦旨的眼睛已是盈然有了淚光。

　　書房之內(nèi)，俄頃安靜，未久秦硯長嘆了口氣，“你莫不是還有謀逆之想？”

　　李翱并不避諱，“是?！鞭D(zhuǎn)而又問，“是又何？不是又如何？”

　　秦硯朗朗道來，“是，你便對不起王德妃這么多年在宮中受的苦；不是，那才算你是個懂些忠義的君子！”

　　“忠義？”李翱怔了怔，霍然抬目，“什么叫忠義？你以為，在這世上，何為忠，忠為誰？何為孝，如何孝？何為節(jié)，節(jié)何事？何為義，與誰義？不過就是些沒用的廢話。自古江山更替，賢能俊杰者居之，不問手段，只要能夠達到目的便可。那太宗李世民上位，可有人問過，在其征戰(zhàn)數(shù)年間，多少冤魂死于刀下；那周皇武則天上位，可有人悉知，在其惑亂天下時候，是否想過忠孝節(jié)義。權(quán)術(shù)從來都是官家玩弄的手段，最終的目的只有一個，掌控自己，不被他人左右。而我——”

　　李翱冷笑，“而我若不是改了名，毀了容，又怎么會有今日這樣的地位。當(dāng)年李漼追殺我和靜，如此狠絕，我又怎能忘懷?，F(xiàn)今我已然名就功成，卻孑然一身，為誰？那李漼霸著后宮佳麗三千，卻要爭奪我唯一的妻，憑什么？”

　　“就憑你看上的不是別人，也是他最愛的妃。”秦硯嚴(yán)肅對之，“他也將你和貴妃的孩子李儼當(dāng)作真正的皇子養(yǎng)了這么多年，夠了，公平了。過去的事情任誰都無法評判對錯，你就莫要耿耿在心了?！?

　　“不可能。”李翱冷笑搖頭，“就如同睦旨不可能不是龍種一樣，我也不可能忘懷過去。當(dāng)年李漼怎么對的我，我會將這一一加諸于他的孩子——”

　　門外的少年悚然一驚，上牙緊緊咬住嘴唇，一直到唇齒間滲出了血來。

　　心內(nèi)一陣難以抑制的壓抑。

　　原來爹一直都不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