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傳－逝者如斯（三）

　　3.1建康－同泰寺

　　宇文熙到建康的時候，正趕上當時梁國的皇帝菩薩蕭衍要出家。這老頭那時候都82歲了，出家也出到了第三次。別人出家是去當和尚，他倒好，是去當菩薩。建康城那個時候是人山人海啊，大家都跑去看老頭子穿著打補丁的破袈裟在同泰寺講佛經(jīng)。要知道那個時候梁國正在和高歡當丞相的魏國打仗，所以本來和正在打仗的宇文泰當大將軍的魏國修好了，宇文泰就把宇文熙送到建康去了，名義上是去留學，其實是作人質(zhì)。所以后來宇文熙從建康逃出來的時候，居然跑到死敵高家去了.

　　宇文熙到建康的時候，建康正在下雨。如煙的雨打在馬車上，密密麻麻的響著。從車簾里望出去，整個天地間一片朦朧。建康是一座石頭做成的城市。朦朦的煙雨之中，青石鋪成的街道上，馬蹄不緊不慢的敲打出另外一種節(jié)奏。眉目如花的男女，裹在錦緞之中撐著油紙傘走過一座座廟宇的門前。空氣里滿是桂花和檀香混雜的味道，讓人不知身處何方。宇文熙從小在黃土滿天的關中長大，見到的都是鮮卑家的彪形大漢和潑辣婆姨，哪里見過這種脂粉陣勢，骨頭早已酥掉，還好他那時候年紀還小，不然估計就醉死在秦淮河畔了。

　　蕭老頭子那個時候忙著在同泰寺講佛經(jīng)，根本顧不上見宇文熙。宇文熙百無聊賴，就住在同泰寺外面，弄個烤肉攤子等著看老頭子出丑。老頭子講話講著講著，就會睡著，哈喇子流出來，流到上等羅錦織的打補丁的袈裟上。太監(jiān)一看皇帝菩薩睡著了，還打呼嚕，就只好躲在龍榻后面，接著老頭子剛才講到的地方大聲念?；实燮兴_在前面打著呼嚕，太監(jiān)的公雞嗓子就在后面高一聲低一聲地念，可有些字他不認識阿，就只好唔唔啊啊地對付過去。于是大家就在講壇下面偷偷的笑，后來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有個人大笑了一聲，大家就都忍不住了，十幾萬人一起笑。皇帝講經(jīng)，來聽得人不能少，可大家還有事做啊。那這十幾萬是怎么來的呢，前排的人還是虔誠的信徒們，中間的人就是大小的官們，后面的人就是御林軍為了給皇上面子找來的志愿者。

　　所謂志愿者這個東西，當然不是平白無故就志愿了的。大梁的法律規(guī)定，大梁子民有服徭役的義務和責任。所謂的徭役，就是去當志愿者，還要自帶口糧。如果你爹是一年工資兩千石大米以上的高官（一般是郡級領導干部），你當然就可以不用去當志愿者了。所以從古至今，當官總是件有點好處的事情。當然宇文熙自己不覺得當官有什么好，因為他過的日子實在太好了，連作人質(zhì)都有人小心伺候著。

　　大家都去當志愿者了，建康城里就空蕩蕩的，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們趁大人不在家，正好亂搞男女關系。過去醫(yī)學科技不發(fā)達，搞著搞著就搞大了，所以到了三個月以后，大家就忙著嫁女兒。只是后來很多丈夫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孩子有點不太符合記憶中自己的所作所為，

　　比如有的孩子就喜歡往柴房里鉆，可他爹記得是在牛棚里辦的事，還有的孩子長大了越來越像老婆鷹鉤鼻子的姐夫，卻一點也不像他爹娘兩家遺傳的蒜頭鼻子什么的，所以這一代人的婚姻生活都不怎么幸福，嚴重影響了大梁首都的人口素質(zhì)。

　　話說十幾萬人一起放聲大笑，聲震斗牛，氣沖霄漢，蕭菩薩就被吵醒了。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流了滿胸脯的哈喇子，后面的太監(jiān)還在搗鼓叨咕說個沒完，下面的人還在笑。然后他就怒了，想把這些人全砍了，后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現(xiàn)在還是菩薩，不能殺生。于是他就跟小太監(jiān)說，自己為大梁人民向佛祖祈求幸福，使命已經(jīng)達到了，現(xiàn)在他要繼續(xù)去治理自己的國家，可是已經(jīng)身入空門，還是要把金身供在這里。要有點香火錢，這樣吧，今天來的人，每個出一千文，沒有一千文的，讓家屬來領，沒有家屬來領的就充軍到淮北去。

　　宇文熙這個時候正在同泰寺外面賣突厥烤肉，可里面在講經(jīng)，大家不能吃肉。和尚們來威脅他，說他干擾國家重要大事的舉行。宇文熙就對和尚們說，這烤肉攤子算你們以同泰寺品牌入無形資產(chǎn)股，我會分錢給你們的，和尚們就說，這以后就算是有我們一份了？宇文熙趕快說當然當然，在和尚們臨走之前，還送了他們每人5串羊腰子。

　　這交錢走人可花了不少功夫，最后同泰寺收了一億多文香火錢，還新添了很多因為欠了廟里的錢，又沒有家屬來領而不得不留下來等著充軍的人。皇帝老菩薩這下滿意了，就從同泰寺回宮繼續(xù)當皇帝去了。

　　3.2建康－臺城

　　話說梁國的皇帝老頭回去繼續(xù)當了皇上，宇文熙終于能和他見一面。按說一個留學生，皇上沒必要見他，可宇文熙的老子多牛比阿，所以說，有個牛比的老子多少是件好事。

　　梁國的皇宮叫做臺城。臺城的墻是用黑色的花崗巖筑成，立在白色大理石的地基之上。衛(wèi)兵包裹在黑色的青銅盔甲之中，靜默地立在丹陛之下，猶如雕像。斗拱畫出新月般形狀，在尖端風鈴的響聲中默默支撐著蓋滿黑色琉璃瓦的殿頂。騎鳳仙人、鴟吻、獅子、天馬、海馬、狻猊、狎魚、獬豸、斗牛、行什列成一排，靜默地蹲坐在屋脊之上，在湛藍的天空中顯得無限落寞。宇文熙穿著細葛布的鮮卑禮服，頭發(fā)在腦后編成一條辮子，再挽成髻。

　　因為年紀還小，所以他不能戴帽子。沒有帽子的小孩子宇文熙，跟著拿著拂塵的老太監(jiān)走過雕像般的衛(wèi)兵，他們用面罩遮住臉孔，身上的鎧甲在陽光下閃著寒冷的光。他們走上九十九級臺階，走進太極殿。

　　大殿里彌漫著檀香的味道，年老的皇帝斜靠在楠木的龍榻上，把玩著念珠。他白色的眉毛從眼睛的兩側(cè)垂下來，搭在白色的胡須上。他的臉紅潤而松弛，嘴角有深深的皺紋。宇文熙走到龍榻的前面，老太監(jiān)伏在皇帝的耳邊輕聲地說了句話。他的眼睛豁然睜開，看著眼前這個少年。那眼球已經(jīng)開始渾濁，但還是散發(fā)著攝人的光芒，提醒著被觀察者這雙眸子的威嚴。宇文熙好奇地端詳著這老人，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是叱咤一方的戰(zhàn)將，但是如今歲月已經(jīng)將他的肉體摧殘殆盡，只余留一個軀殼，裝著這個殺過無數(shù)人的菩薩的靈魂。

　　蕭衍直起身，看著他敵人的孩子。他為自己的父親所放逐，被當作人質(zhì)來到潮濕的南方，卻不知自己的處境。還沒有完全長成的身體，卻有一種特殊的隔絕于世的氣質(zhì)。蕭衍看著宇文熙的眼睛，那眼睛深黑如井，無根無底，老皇帝不禁一聲嘆息。

　　汝當自絕于世，否即將為動亂戰(zhàn)禍之源。無他解，汝眉目如刀，指若卜簽，須得至柔之水，方為解脫。汝百年之日，為天下初定之時，運數(shù)輪回，孤命不久矣。

　　說罷，就又合上眼睡去，哈喇子從他脫落了牙齒而無法緊閉的唇邊流出，滴漫于胸前的龍袍之上，洇出血一般暗紅的顏色。

　　宇文熙完全聽不懂老頭的話，但卻深深的記在了心里，盡管有些莫名其妙。他隨著老太監(jiān)走下大理石臺階，走過雕像般的衛(wèi)兵，走過臺城翠綠的水杉，走向玄武湖，他即將開始在那里生活，直到被殺或者得救。他并不知道，三年之后，這以菩薩自居的老人，就餓死在這里，而他自己，會奔向洛陽。他也并不知道，他的父親，此時正在與高歡戰(zhàn)的你死我活，早已忘記了他的下落。

　　宇文熙坐著馬車，經(jīng)過植滿水杉的石頭街道，它們尖尖細細地向著天空生長，一年四季都綠。天色陰暗，開始下雨。宇文熙撫摸著自己的琵琶，飲一口葡萄酒，他忽然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裹入一場不能自拔的命運，猶如風中的一滴細雨，從萬里高空飄搖而下，不知落向何方。調(diào)好弦，丁冬的開始唱：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只是他的鮮卑口音，沒人聽得懂。

　　3.3建康－玄武湖

　　宇文熙和他的突厥奴隸們住在玄武湖邊靠著建康外城的一處院子里。這院子有高大涂著白灰的馬頭墻，有深灰色的瓦和上面寫著長樂未央字樣的長長的瓦當。院子很大，奴隸又不太多，宇文熙每天要和白胡子老頭一起讀四書五經(jīng)，覺得很寂寞。他的奴隸們更加寂寞，

　　女奴隸還可以學學繡花織布，晚上跳跳舞，男奴隸們沒事可做就到附近的街上去游蕩。突厥人民風開放，所以奴隸們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就上去搭訕，把知書達理的小姐們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宇文熙他們住的地方本來就是世家大族聚居的所在，周圍的女孩子都是千金小姐。這些女孩子平時受的教育是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見到過的男人都是梳著高髻帶著高帽子白白嫩嫩說話慢聲慢氣，不白凈的一定要在臉上擦粉，不然就是沒品位，說話不慢聲慢氣就是沒教養(yǎng)，身上一定要有五石散的味道，不然就是沒格調(diào)。男女約會見面一定要隔著簾子，說話相互要帶敬語，從皇上開始問起好來。一般的格式如下：

　　男方道，今上圣明，五谷豐登，風調(diào)雨順，國家兵強馬壯，我們一定能打過淮河（后來淮南被占了，就變成長江）解放中原，令尊才學淵博，經(jīng)世濟民，令堂賢良端淑，母儀內(nèi)外風華絕代的安吉麗娜小姐(也可能是澤塔瓊斯，瑪當那之類的，那時候年輕人流行起突厥名字，后來有人覺得俗，就起大波波娃之類的柔然語名字)，到時候我一定會在洛陽的邙山之上，洛水之濱與你并肩攜手看落霞與孤鶩齊飛。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要一手搖著灑了五石散的鵝毛扇，一手背在身后，仰天長嘆，語速放到極慢還要慷慨激昂，不然就會被人說成是寒門出身，沒有貴族氣，這可是奇恥大辱。這樣日子久了，很多男孩子就得了肩周炎，咽喉炎，過敏性鼻炎和頸椎間盤突出。

　　女方答，今上圣明，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家家豐衣足食，我們一定能打過秦嶺（后來益州被占了，就變成巫山）收復長安，令尊高風亮節(jié)，治國安邦，令堂溫柔婉約，德貫古今，英俊瀟灑的亞歷山大先生(也可能是德爾皮耶羅，舍甫琴科之類的，或者另類的我是懦夫

　　，理由見上)，當時候我一定會在長安的灞上橋頭，渭水之濱與你相依相偎看秋水共長天一色。說這些話的時候，一定要躲在兩個侍女拉著的薄紗簾子后面，一只手用袖子遮住臉，另外一只手把袖子撥開一點點偷看，還要左腳踩在右腳上，把嗓子捏細，把屁股扭來扭去，不然就會被人說成是寒門出身，有風塵氣，這可是爹媽的奇恥大辱。這樣日子久了，很多女孩子走路就變成了內(nèi)八字，看人總斜著眼睛，說話變成超聲波，會把蝙蝠招來。

　　可宇文熙帶來的這些突厥男人都是披著卷頭發(fā)，濃眉大眼絡腮胡子光著紋著**二頭肌極其發(fā)達的胳膊，耳朵上掛著碩大的耳環(huán)，看到漂亮女孩子就湊得很近，還沒等侍女把簾子支好，他們已經(jīng)操著不太流利的漢話夾著突厥語在女孩子旁邊問，小妞，我次要內(nèi)姆？還沒等拿袖子擋住臉，就聽到你真是歪瑞得漂亮之類的話，轉(zhuǎn)身上了牛車要逃回家，他們就騎著馬，跟在旁邊，不停地喊，貝貝動狗，美女別走。等到女孩子逃回家，晚上他們就背了琵琶到女孩子住的花園后面，月亮代表我的心之類的，搞得街坊四鄰都不能睡覺。這樣一來著一幫人就很招人恨。于是就有人到典客卿（外交部長）那里去告狀，說宇文熙擾亂治安，有傷風化?？伤莻€外國人，典客卿也不能拿他怎么辦，就只好約宇文熙去喝茶。

　　典客卿見到宇文熙，就跟他說有人舉報他擾亂治安。宇文熙就說自己是奉了皇上的諭令住在玄武湖紫金巷丙字酉宅學習華夏文明的，自己的奴隸出這種事完全是因為不了解貴國的風土人情。這樣典客卿就很為難，因為宇文熙和世家大族一樣惹不動。后來宇文熙看見臉變成豬肝色的典客卿喝茶的時候連茶葉一起咽了，知道他很難辦，就給他出主意。

　　典客卿大人，你手頭有沒有閑錢？

　　有啊，你想怎樣？

　　我有筆生意，保證可以讓我的奴隸不再騷擾女孩子，還可以讓你發(fā)財。

　　你唬我的吧，說來聽聽。

　　帶勁，所以對這些一無所知。

　　那段時間宇文熙住在玄武湖很開心，可是過了不久，天下就亂起來了。亂起來的原因，是

　　因為一個叫侯景的人。

　　3.4建康番外篇－宇文熙年表一

　　公元535年，宇文熙生于長安，西魏文帝繼位，宇文泰為丞相上柱國大將軍，東魏由洛陽遷都鄴城，高歡為丞相都督中外諸州軍事。獨孤信逃奔建康，第三年北歸。

　　公元537年，關中大饑荒，高歡攻西魏，先后大敗于潼關、沙苑，西魏大都督獨孤信進占洛陽。

　　公元538年，侯景圍獨孤信于洛陽，宇文泰解圍成功，于邙山與東魏大戰(zhàn)，失利后退回關中。侯景焚毀洛陽城。

　　公元543年，高歡與宇文泰大戰(zhàn)于邙山，二人均幾乎喪命，宇文泰無功而返。

　　公元546年，宇文熙至建康為質(zhì)子，梁武帝舍身于同泰寺，臣民以億萬錢贖出。高歡攻西魏玉壁大敗，憂憤重病。斛律金作敕勒歌于高歡帳。宇文熙于建康設長安坊，生意興隆。

　　公元547年，高歡卒于晉陽，侯景以河南之地叛東魏降西魏，西魏割侯景地，招其入長安，高歡子高澄攻侯景而宇文泰不救，侯景復叛降梁，武帝不聽諫言納之。梁與東魏大戰(zhàn)于彭城北寒山，蕭淵明被俘。侯景被圍于渦陽。

　　公元548年，侯景逃離渦陽，入居壽春。梁武帝與東魏議和，欲以景換淵明歸，景復叛。十月入建康，圍臺城。

　　公元549年，三月，侯景攻破臺城，宇文熙北逃洛陽。五月，梁武帝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