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下） 醉花樓上意綿綿

　　日薄西山，煙嵐繚繞，夜幕降臨，華燈初上。

　　杜梓揚在城中最富盛名的“醉花樓”上，憑欄觀望。只見這樓下燈火驛動，人來人往，皆是掌燈夜游的錦衣公子，還有流連在煙花柳巷中勾魂攬客的華服麗人。一時間，他產(chǎn)生了一種弄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何棲身此處的恍惚。

　　“杜公子，”身后傳來一聲輕柔婉轉的叫喚，如歌似夢般的音色，讓他情不自禁地回頭，柔聲道：“紫嫣姑娘，你來了?！?

　　“嗯，”來人輕聲應和，嬌柔含情。

　　只見這女子頭擰凌虛髻，上飾穗狀粉絹花，插一支蝶狀鑲翠銀步搖，再斜挑兩支綴玉流蘇簪，妝面淡雅秀氣，耳垂碧珠，項掛綴鈴金鎖，素衣翠裙，帛紗繞肩。舉手投足間，姿態(tài)翩然，衣飾飄搖，叮鈴脆響。

　　細細觀其容貌，清麗皎潔。黛眉墨瞳，顧盼生輝；紅唇皓齒，吐字若蓮，這樣的清雅妙人，不是“醉花樓”的清倌名妓紫嫣，還會有何人？

　　“公子有何事擾心？不妨說與紫嫣，好解憂愁。”聲細柔綿，靡靡入心。

　　杜梓揚心里苦笑，自己與內人的閨密閑事，怎有臉與外人道，即便是這種風月之地。

　　回想那一日，自己被表弟莫毅然激怒，一氣之下傷了秦綰繡，那位太過驚世駭俗的妾。他不忍，他怪自己，起先日夜守候在榻前，可惜她竟不領情。

　　被那女人頭頂撞到的下巴和口中自己在碰撞時咬破的傷口，隱隱發(fā)痛，而那個本該昂揚活躍的部位，被踢中處，依舊暗暗生疼。杜梓揚想到此處，眉頭一擰，踱回案前，舉著酒盞仰頭飲盡，像是為掩飾自己的不自然，開口說道，“紫嫣姑娘，勞煩彈奏一曲?！?

　　紫嫣微笑，眼底閃過些黯然，眼前的佳公子，真是自己的夢里良人。只是他在自己面前，從不越矩輕賤，也不言辭曖昧，甚至從不坦訴衷腸，這樣的謙謙君子，本應慶幸其難能可貴，但如此正直超凡，又怎能與自己耳鬢廝磨，更妄談鴛帳共挽了。

　　內心悵然，言語中卻甜蜜依然，“公子想聽什么曲？”不等杜梓揚回答，紫嫣徑自翩然移步，坐到了琴案前，彈起一曲《與君相惜》。

　　這曲子相傳是一位風雅之士“鳳雅樂”，為一段流芳千古的佳話所作。那故事歌頌的是一位有情有義的風塵女子和一位世家公子的忠貞愛情。

　　紫嫣婉轉悠揚的曲中滿是醉翁之意，落指抬腕間，媚眼顧盼，只為得到眼前人的垂青愛憐。

　　卻只嘆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杜梓揚此刻心里滿是傷人后的扼腕悔恨之意，又何來雅興去細細欣賞那哀婉壯烈的堅貞之愛，更無意去品讀那佳人眼中的似水柔情。

　　一曲終了，落弦回音，此刻正應是蕩氣回腸，相顧無聲，卻情意悠長之時。可這杜公子，眼中迷離不明的目光，顯然不像是被自己的琴音所動，心中定有他想。

　　“唉……”紫嫣輕嘆一聲，“公子心中有何難言憂思，何不道出為快？”

　　杜梓揚沉靜在自己的思海里，琴曲終了卻不自知，直聽到紫嫣那略帶埋怨的聲音，才一怔，卻因為沒在意，不知她說了什么，不好意思地問：“方才紫嫣姑娘說了什么？”

　　紫嫣的俏顏霎時變白，眼波流轉間水霧彌漫，輕咬住紅唇，凝噎道：“公子既然無心聽琴，又何必讓紫嫣撫琴，現(xiàn)在空有琴聲而無人賞識，莫非公子認為我等輕賤之人，就不必給予應有的尊重？”

　　名妓紫嫣，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外傳其心氣高傲不可攀，是那種不屈權畏貴的高潔女子，其實只是那些權貴不入她眼。

　　但空穴來風，既然聲名在外，又豈會沒有一些勾魂攝魄的誘人功力，只是如何做到七分清雅三分媚態(tài)，讓恩客流連忘返、欲去還來，就是這首席和末等娼妓之間的區(qū)別。何況這帶清倌名頭的藝妓就更有令人趨之若鶩的魅力。

　　此時，紫嫣那惹人愛憐的羸弱模樣，正是她過人的手段。她知道以杜梓揚這種正義凌然的佳公子脾性，不擺出點品性高潔的架勢，又怎能引其入甕？

　　“請紫嫣姑娘恕罪，是在下怠慢了姑娘，白白糟蹋了姑娘的琴藝。但在下絕無輕賤姑娘之意?！?

　　紫嫣心中暗喜，心里道，若是公子早有輕賤之意，奴家又何須故作可憐，博你關心？她繼續(xù)憂怨哀愁地說道：“既然如此，公子又為何喚紫嫣前來，紫嫣雖不過一介風塵女子，卻也不是招之來揮之去的男子玩物！”

　　“紫嫣姑娘，在下確實無心冒犯了，姑娘莫要妄自菲薄，在下看來，姑娘的氣韻相較起大家閨秀，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北绕鹉莻€相府的千金，真是不知道好多少倍。他一語愕然，自己竟會在心里說出這樣的一句，頓時有些心神不定，本來自若的神情看來頗有尷尬之色。

　　紫嫣破涕為笑，淚凝腮邊，嫣然低語，“杜公子謬贊，原來紫嫣誤會了公子，紫嫣真是罪過，請公子受紫嫣一禮，以表歉意?！?

　　杜梓揚顯然沒理解出眼前美人芳心暗許的情意，連忙謝絕：“姑娘言重了，何必……”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紫嫣早已起身，裙裾飄然地迎到他跟前，緊接著似乎被什么一絆，身子一斜便要倒入他懷中。

　　怎料杜梓揚身手太過敏捷，側身向前一步，便從旁伸手扶住了紫嫣的手臂，破解了一場被設計的風花雪月。“紫嫣姑娘，你沒事吧？”

　　紫嫣表面上窘態(tài)可掬，但內心意氣難平，這個杜公子何等人物？難道真的是圣人柳下惠，有坐懷不亂的高風亮節(jié)么？哼，我紫嫣定要你拜在我的石榴裙下，做我的裙下之臣！

　　她裝作驚訝地抽出自己的手臂后退幾步，“公子……紫嫣沒事，……”驀然地望向杜梓揚，眼中六分驚詫，三分羞澀再加一分喜悅，把這純真雅稚的女子品格演繹得盡致淋漓。不料下一刻，自己好不容易醞釀出的曖昧頓時蕩然無存。

　　因為就在此時，雅間外的走廊響起一陣呯砰作響的腳步聲，一仆從打扮的小廝，驀地闖入雅間，踉蹌間撲通跪倒地上，幾似破門。

　　“少……少爺，不好了，府上出事了，侯……”顯然察覺自己差點失言，忙改口道：“老爺大怒，叫您馬上回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