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秋風下長安作者:森林之鹿時間:2020-12-17 18:22:02
“這位是現(xiàn)任馬邑郡丞,三原李靖——李藥師。”
劉文靜此言一出,舉座皆驚,紛紛起身相迎,“久仰久仰”之聲又一次響徹室內(nèi)。
李靖這人,在當時是個“懷才不遇”“仕途蹉跎”的典型。他出仕大隋數(shù)十年,一直在長安縣功曹、駕部員外郎、馬邑郡丞等六七品的小官上轉(zhuǎn)悠,但聲名卻響亮得非同一般。這應(yīng)該部分歸功于他有個著名的舅舅——大隋名將韓擒虎。
韓擒虎是大隋南下滅陳、統(tǒng)一中華的主要功臣之一,每次和小外甥李靖談?wù)摫?,都對他的見解贊賞不已,拍著他的腦袋說:“當今天下,能跟我談?wù)劚ㄖ\略的,也就是這個孩子了?!?
如果說,韓大將軍此言有故意為外甥吹噓造勢的嫌疑,可信性不高,那么,隋時著名的“伯樂”——宰相越國公楊素,也就是曾經(jīng)賞識過“刻苦學習的好榜樣”李密的那一位,也同樣賞識李靖,曾經(jīng)撫著他的宰相座椅對李靖說:“你總有一天,會坐在我這個位子上。”這則軼事一傳開,李靖的身價立刻又飚高不少。
甚至,因為李靖經(jīng)常出入越國公楊素府,而楊素廣收姬妾又待她們甚為寬容,曾有好幾次將美姬“送”給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子的先例,民間就傳說,李靖也從楊府里“接收”了一位執(zhí)紅拂的美人。這傳說洶洶日上,當時風氣開放,當事人皆不以為意,也沒心思澄清什么的,就成了一樁風liu韻事,從側(cè)面證明李靖這奇男子才華出眾、美女傾心。
但飚高歸飚高,無論愛聽流言八卦的民間人士怎么想,朝廷對李藥師的“經(jīng)天緯地之才”,顯然不甚欣賞,把他派到對抗突厥的前線馬邑,給了個六品官“郡丞”后,就對他不理不睬了。
此次李靖從馬邑到太原,原本也是來向太原留守唐公李淵匯報突厥軍情的。他跟劉文靜交情不錯,回馬邑前來拜望一下,沒想到就遇到了這么多“太原豪杰”,其中甚至還有自己匯報對象李淵的兒子。
落座奉茶,閑談幾句,李世民就關(guān)心地問起前線軍情。
“自雁門關(guān)之圍以來,突厥人窺明我中國紛亂,軍力衰落,于是不臣之心大漲,屢屢挑釁邊界,”李靖皺眉答,“日前,突厥大可汗始畢又派其弟頡利入侵我馬邑,蹂躪莊稼數(shù)百畝,燒毀民房數(shù)十間,擄走男女人口上百,去給他們當奴隸。這等事一而再、再而三,我中原民生凋敝,突厥卻是飽掠而去實力漸增,此消彼長之下,將來恐怕會釀成絕大禍患?!?
“為何突厥能夠?qū)覍业檬郑掖笏遘婈牼篃o抵抗之力?”李世民發(fā)問。
李靖看這少年一眼,含蓄地笑了一下:
“突厥人的長處,就在于他們以騎射為生。見利往前沖,知難便退走,殺人搶劫后,帶著戰(zhàn)利物策馬揚鞭,風馳電卷而去,不在一個地方多做停留,我隋軍的步兵哪里追得上?再者,突厥人弓強馬壯,人人習于征戰(zhàn),逐水草而居,沒有城池和固定居所,我隋軍想去攻打他們,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打!還有,突厥人以羊馬為軍糧,隨軍而行,不重后勤,無警夜巡晝之勞,無構(gòu)壘饋糧之費,中國軍隊卻處處與之相反,以步兵對騎兵,就算是以多對少,那也完全當不得事??傊痪湓挘c突厥對戰(zhàn),我大隋處處受制于人,按照人家的步點節(jié)奏來打仗,焉能不?。俊?
李世民聽得入了神,烏黑的長睫毛下眸光晶潤,熠熠生輝。到太原后,他幾乎是逢人就問突厥事,卻還沒有一個人能象李靖這樣,把敵我特性分析得如此清楚明白的。
“那么依藥師公之見,我大隋該當如何御突厥于國門之外呢?”十七歲少年繼續(xù)求教。
李靖與劉文靜相視而笑,在前者的示意下,后者代答:
“文靜也曾與藥師兄多次商議此事,結(jié)論是——唯有同其所為,習其所好,模仿著突厥人習俗,訓(xùn)練一支騎*兵,在邊界巡邏游弋。平時他們可作探馬,監(jiān)測突厥動靜,一旦有事,可以急召而來,來之能戰(zhàn),戰(zhàn)勝能追。如果朝廷還有力量向突厥發(fā)起大舉反攻,這支精兵就可作為先鋒……無論怎么算,組建這么一支騎兵,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李世民低頭沉思片刻,又問:
“設(shè)想雖好,但可行嗎?突厥與我中原人語言不同,風俗大異,一時一地之間,能否招到那么多可以模仿突厥人習性的精兵?在邊界訓(xùn)練騎射,巡邏游弋,風險也很高,如不能完全蒙混過突厥人,那這支精兵的下場堪憂?!?
“二郎不必為此擔憂!”劉文靜大笑,“太原道地處邊境,當?shù)匕傩张c突厥人往來交通多年,早已血緣混雜言語相通,會講突厥話的人數(shù)頗多,不瞞你說,區(qū)區(qū)在下的突厥話就差強人意!再說二郎你也知道,突厥人種屬混雜,就算我等是純漢人相貌,冒充突厥的‘東胡種’,也完全說得過去。何況,假如這設(shè)想能成真,文靜還有把握,拉來一位‘阿史那王族’中人與我們同行,那就更加毫無破綻了!”
“文靜兄是指——阿史那大奈將軍?”李世民問。
劉文靜點頭,笑道:
“突厥人向來好動不好靜,大奈早就跟我說過,做夢都想再回大草原馳騁一番,只是他以皇命羈留樓煩,不奉敕旨,不敢輕舉妄動,就怕被江都那幫佞臣扣上個‘叛逃’罪名。如果二郎能說動令尊,組建訓(xùn)練仿突厥的騎兵,大奈必定會踴躍參與、為王前驅(qū)?!?
想到那個年輕的黃發(fā)突厥人躍躍欲試的樣子,李世民也不覺笑了,轉(zhuǎn)向李靖,問:
“藥師公,今天你面見家父,可曾將這番妙論宏策說給他聽?”
李靖輕咳一聲,臉上帶點不自然:
?。⒘钭稹畲笕耸聞?wù)繁忙,日理萬機,靖不好打擾太長時間。稟報完馬邑軍情后,尊翁就命靖退下了。”
李世民一愣,忽然想起來,早上出門前,父親好象是說約好了今天要跟裴寂一起去晉陽宮喝酒賞花的,的確是“事務(wù)繁忙”啊……
“既然如此,待我等家父有空時,徐圖勸諫好了?!崩罴叶僧敿幢硎荆焐想m然用的是“徐圖勸諫”的字樣,但看他成竹在胸的模樣,基本上就等于拍著胸膛擔?!鞍谖疑砩稀?
一眾人又閑談移時,見天色已晚,李世民先告辭回家了,李靖、劉文靜、唐儉也跟著向溫家兄弟告別,李靖在太原沒有住所,今晚得暫住劉文靜家中,兩人于是并馬而回。
“藥師兄對李家二郎觀感如何?”路上,劉文靜笑著向李靖詢問,“如此文武全才的英俊少年,世所罕有吧?”
李靖淡淡一笑,只隨口敷衍了他幾句“肇仁兄果然目光如炬識見不凡”之類的話。其實,他對李世民的確十分欣賞,但欣賞的倒不是他的“文武全才”,而是他那種虛心求教、肯聽人言的態(tài)度,還有,一旦辨明形勢,就立下決斷、勇于負責——對于成長中的少年人來說,這種思維方式、處事手段,要比才華識見重要得多。
早在他還在馬邑時,就聽人說過,晉陽令劉文靜近來與新任留守唐公李淵的次子交往厚密,凡有朋友到太原,他都要一一引見給李家二公子,同時也要將那位人中龍鳳的李二公子呈現(xiàn)在自己的朋友面前,以期證明自己的識人之明、眼力之高,有時候甚至就象炫耀新買的玩具一般……對于劉文靜身上的狂狷之氣,李靖一向持保留態(tài)度,此次也無意去鼓勵贊賞他。
李靖回馬邑的數(shù)日后,太原留守府一紙傳令,召馬邑太守王仁恭前往太原去商量抵御突厥的大計,李靖就心知組建騎*兵的事有指望了。
果然,在由太原馬邑兩地軍政主要官員參與的會議上,當?shù)刈罡唛L官李淵提出了“訓(xùn)建仿突厥騎*兵”的建議——或者說是決策。其內(nèi)容,則幾乎與李靖、劉文靜對李世民的陳述一模一樣:挑選二千名弓馬精強、熟悉突厥風俗的戰(zhàn)士,扮成突厥人,進入大草原習練騎射,逐水草而居,探測動靜,趁隙侵擾……
讓劉文靜和李靖沒想到的是,李淵不僅采納了他們的計策,還堅持要親身上陣、自己帶領(lǐng)這支“突騎”(李淵給這二千騎兵的命名),前往馬邑邊境訓(xùn)練作戰(zhàn)。
既然年過半百的老父都要奔赴前線,李世民更沒有安守后方的道理,而在李家父子的帶動下,王仁恭、劉文靜、溫家兄弟、唐儉兄弟等太原府官員士人也紛紛請纓,愿“隨唐公大人赴難殺敵”。李淵考慮了幾天,留下溫、唐兩家的長兄在太原“照顧家人”(其實是監(jiān)視兩位副留守王威、高君雅),帶了其他人和自己府內(nèi)的家將部曲,前往馬邑準備出發(fā)。
正如劉文靜所說,羈留樓煩的阿史那大奈一聽說李淵要組建“突騎”的消息,興高采烈地帶了幾個身邊人趕來參加,“奉命討敵”——樓煩也在“太原留守”的管轄范圍內(nèi),理論上,李淵有調(diào)撥這一股突厥兵馬的權(quán)力。
二千人在馬邑集合后,整隊編制,全部換上突厥人裝束。好在當世胡服流行,普通漢人穿突厥裝的也屢見不鮮,但雖如此,換裝當日,隋軍大營里笑聲仍是此起彼伏。
笑得最厲害的人中就有李世民,他服侍父親脫下寬袍大袖的漢服,換上緊身胡裝后,一個頗具威嚴的大肚子就活脫脫跳出來在眼前凸現(xiàn),不笑實在太痛苦了。
“有什么可笑的?”李淵瞪兒子一眼,手拈長髯,洋洋自得,“體態(tài)貴重乃是福像,等你到了爹這個歲數(shù),還不見得有這個福氣呢!話又說回來,我在十七八歲的時候,不也象你一般輕捷剽悍……”
上下打量自己的寶貝兒子:換穿了翻領(lǐng)窄袖的貼身胡服,愈發(fā)顯出寬肩、細腰、長腿的強健修長體型,十七歲的男孩子,其實還沒完全長成,這兩年他也一直在快速躥高。也許是世代與不同種族混血的緣故,李家人的身材普遍都很高,照這樣發(fā)育下去,這個次子最后達到自己和長子建成的身高應(yīng)該沒問題……
李家人的相貌也都偏向“威武”一系,李世民眉目斜飛入鬢、英氣尤重,本來就帶著幾分游牧民族般的剽悍,此刻再換上突厥裝束,只怕這二千“突騎”中,除了阿史那大奈等“正宗突厥”,冒牌貨里,就屬這一個最是真假難辨了。
二千人分幾隊離開馬邑郡城,馳入無邊無際的塞外漠北,李世民的心,立刻被那如凍玉般純藍無瑕的碧空,和碧空下綠波千里一望無垠的大草原占滿。
白云如輕煙飛絮,在藍天中滾滾流過,遠處連綿起伏的山丘,如巨龍蜿蜒,一直沒入天地相交處的草原盡頭。清澈見底的湖泊,星羅棋布般點綴長草之間,一群群牧馬牛羊,則在一頂頂帳篷周圍流動,象是一把把珍珠撒落在碧綠的托盤里,又象墨色夜空中閃耀的璀璨群星。
正是暮春初夏時節(jié),草原上,平地是綠的,溪水是綠的,線條柔美的小丘也是綠的,到處翠色橫流,有的坡上開滿了一片片野花,姹紫嫣紅,繁華似錦,云霞蒸騰,如夢如幻。星星點點散布在草原上的雪白帳篷升起了縷縷炊煙,縱馬馳近,帳篷里就漾出奶酪的濃香。牧民們乘著駿馬揚鞭放奔,遠遠的,飄來了他們的悠揚歌聲:
“敕勒川,陰山下,
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駐馬靜聽,年輕的李世民心中感慨萬端。
他曾經(jīng)習學過先北朝歷史,知道距今約八十年前,當統(tǒng)一的鮮卑王朝北魏分裂為東魏、西魏之際,雙方大軍曾在西魏要塞玉璧城下殊死苦戰(zhàn)。東魏丞相高歡手下兵馬折損七萬人,自身被圍,軍中一萬多名重傷員全體拔刀自刎,以死激勵高歡率軍突圍。
就在突圍時刻,面對數(shù)萬西魏大軍,高歡手下的敕勒族大將斛律金,向天引吭長歌這一曲《敕勒川》,高歡聞之哀感流涕,放聲應(yīng)和。軍中無論是敕勒人、鮮卑人,還是羯人、匈奴人,都跟著斛律金縱情高歌,無不熱血沸騰,怒發(fā)沖冠,甚至連西魏軍中的胡人也為之動容號泣。最終,就在這慷慨雄渾的歌聲指引下,高歡殘軍突圍而出,回到了晉陽。
天空蔚藍高遠,大地雄綠壯闊。這片沃土養(yǎng)育出的子民,怎么會成了中原人口中的兇殘野獸?
帶著這個疑問,李家父子率部眾,試探著以各種名義接近那些在此放牧的草原牧人。
本來心下還是惴惴的,但牧人們投給這些陌生人的明朗笑臉,打消了他們的所有疑慮。
北方牧民向來慷慨好客,從秦漢時的匈奴,到三國兩晉時的羌羯、入主中原的鮮卑、南北朝的柔然,以至現(xiàn)今的突厥,這片大草原的主人,一直都是用新鮮的馬奶和燒烤得噴香的羊肉來招待客人,以禮相待、傾其所有,民風之淳厚樸實千古綿延。
與中原組織嚴密的農(nóng)耕文明不同,草原上的牧人,居無定所,隨時流動,各種族之間也只有劃分粗疏的大致勢力范圍?,F(xiàn)今突厥強大,牧民們對外往往都稱自己是“突厥人”,但其實細分之下,這些“突厥人”里包括鐵勒人、烏古斯人、伊吾人、契丹人、室韋人、黨項人……而各部族與真正的“突厥阿史那王族”關(guān)系也親疏不一,象這些此刻在此地放牧的敕勒族人,見了阿史那大奈,倒是忌憚遠遠多于親近尊重。
本來李淵是想讓阿史那大奈扮成“前來打獵的特勤(將軍)”,而自己父子假冒為他的部眾的,這么一來倒是省了,直接含混地自稱為“追逐水草而來的某某部落”就行。
牧民們非常容易地相信了他們,指點給這支“部族”豐美水草、獵物,到后來,就連突厥狼軍派出的偵察騎兵,都看不出這支“流蕩部族”的真實底細。當著他們的面,李淵帶“突騎”馳騁射獵,旁若無人,游牧部落又向來自由散漫,偵察騎兵看看也就算了,最多過來討碗馬奶喝,問幾句“最近南邊的漢豬有沒有什么動靜”,就打馬回營。
這種日子一直持續(xù)了三個多月,白天里,趕著牛羊走馬放牧、彎弓較射,黑夜里,燃起篝火烤羊肉、喝馬奶酒,酒到酣處便放聲高歌、翩翩起舞,最后往往醉倒在星空之下,以天幕為穹廬寢帳,以大地為軟厚草氈……
李世民的家族世代與鮮卑人通婚,他的身體里,流動著那曾經(jīng)在草原上放馬游牧的民族的血脈。一出塞外,晴空萬里,縱馬飛馳,忘我沉醉,自母親逝去后一直郁積在他心頭的悲痛凄楚,也漸漸被朗日清風蕩滌干凈。
他甚至開始向阿史那大奈、劉文靜等人學習突厥語,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與中土自有的諸多方言差異極大,連與原先也在草原上游牧的鮮卑人語也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李家人都能講一點鮮卑語,雖然這語言基本上沒人用了)。更夸張的是,他發(fā)現(xiàn)阿史那大奈所講的突厥語,和劉文靜所講的突厥語,都不盡相同……
“我,西突厥,”阿史那大奈耐心地對李家二公子解釋,“劉文靜,*,一樣,有,不一樣,有,漢話,不一樣,有……”
“明白了。”李世民笑著點頭,一扭臉問劉文靜,“他說什么?”
“……”
“大奈的意思是,他是西突厥人,”劉文靜笑夠了,開始真正地解釋,“西突厥的領(lǐng)地在大沙漠西端、極遠處直至大海,與我大隋疆界并不接壤。與我大隋接壤的是*,所以,文靜習學的也是*語。東西突厥語本出同源,只是口音稍有差異,并不影響相互溝通?!?
李世民這才算真正明白,但既然提到了東、西突厥,一直以來都壓在他心頭的一個問題,就抑制不住地蹦了出來:
“大奈……你知道我們這次來訓(xùn)練‘突騎’,是為了對付*?你跟他們也算是出自同源,這樣幫我們,沒問題嗎?”
聽他問得這么直接坦蕩,坐在他身邊的李淵不覺微吃一驚,瞪了兒子一眼——李世民暗笑著轉(zhuǎn)頭,只當沒看見。
阿史那大奈臉上果然也掠過一片陰翳,嘆口氣,回答:
“*,很壞!搶我們,草原,牛羊,我們跟他們,打仗!”
只這么簡單解釋一句,就算過了,年輕的突厥王族將軍不愿意再提。更年輕的李家二郎心頭疑惑可沒解開,好奇心反而更旺——他給自己找的借口是:孫子有云,親而離之,亂而取之,既然突厥是正在崛起的中原大敵,而他們內(nèi)部又有分裂紛爭,怎么能不好好了解、設(shè)法加以利用呢?
只是他自己也沒想到,了解突厥大敵的機會,竟然會以那樣一種形式來到。
那時已是夏末,驕陽似火,“突騎”們都愿意中午躲在帳篷或陰影里乘涼,傍晚再出來放牧射獵。某個流霞滿天的黃昏,李淵父子帶些身邊人縱馬馳騁,正覺涼風滿襟之際,忽聽天上雁過留聲,抬頭一看,父子倆以幾乎一模一樣的動作、節(jié)奏、速率,挽弓上箭,仰天勁射。
嗖地一響,兩支長箭并頭齊發(fā),初看倒也仍然保持整齊,但箭枝飛到半路,差距就顯出來了——
兒子射的那枝箭,一路破風,直插天上那隊大雁的頭雁肚腹,一箭斃命,那雁翻滾著從空中跌下,離馬頭不過十數(shù)步遠。
老子射的那一枝——畢竟是年近半百的人了,后勁兒已經(jīng)不足,箭到中途就開始減速。雖然也射中了一只雁,但那大鳥仍掙扎著拍翅飛了一陣,才歪歪斜斜不支跌落,落地處幾乎脫出了視野之外。
歡聲雷動中,李世民笑叫一聲“我去揀”,控馬追向那落雁。胯下“白蹄烏”倏忽即至,奔到死雁邊,甚至不必下馬,俯身一撈,拎住父親箭上翠羽便沉甸甸提起來。
也就是在提起雁后,他注意到了遠處地平線上,那匹孤獨踟躕的老馬。
好奇地策馬馳過去看,那老馬不但不跑,反而抬起頭迎著他長嘶,嘶聲悲楚,眼中還含著淚水。
一奔近,李世民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草地上俯臥著一個白發(fā)牧人,看樣子已經(jīng)奄奄一息。
他跳下馬,一面出聲招呼自己人過來幫忙,一面跑過去查看情況。把那白發(fā)牧人一翻過來,看到他臉,李世民略感詫異——這是個西域胡人,不是經(jīng)常在這一帶放牧的諸部族。
年紀應(yīng)該已經(jīng)很大了,滿臉胡桃紋,須發(fā)皆白,連高棱骨上的眉毛都是白的,膚色則是慘白里透著灰,深深的眼窩里眼瞼緊閉,大鼻孔一張一翕……
聽到他招呼,李淵等人都縱馬趕來,下馬圍著看個究竟。其中阿史那大奈一見這老人,“咦”了一聲,歪頭辨認片刻,開口叫:
“康利斯?”
這老人被李世民等人一陣揉胸灌水,悠悠醒轉(zhuǎn),正好聽到了阿史那大奈這一聲招呼。睜開眼睛盯視突厥將軍,也驚詫不已地叫:
“特勤大奈?”
——原來是舊相識自己人,這就更好辦了。
救人回去的路上,阿史那大奈向李淵等簡單說了這老人的來歷:原來這康利斯曾是個穿梭來往于西域和中原之間的胡商,幾十年前在突厥境內(nèi)的一次戰(zhàn)爭中被俘,成了奴隸,后來又在東、西突厥之間輾轉(zhuǎn),約十年前到了西突厥“處羅可汗”帳下。據(jù)他自己說,他出生于大秦(羅馬),少年起就跟家人一起行商,會講大秦、波斯、大食(阿拉伯)、龜茲、高昌、突厥、漢等十幾種語言,也因此,這個老奴隸被提拔到牙帳里,專任通譯,阿史那大奈就是那時候認識他的。后來阿史那大奈這一支突厥貴族被排擠潰散,他跟處羅可汗一起入隋,奴隸們也大多被掠走了,沒想到還能在這里見到老康利斯。
當晚,在“突騎”們?nèi)计鸬膸づ窕鸲亚?,吞下了一只烤羊腿的老康利斯終于恢復(fù)元氣,詢問跟阿史那大奈在一起的這群人的來路后(李淵當然沒對他完全說真話),也吞吞吐吐交代了自己的事——處羅可汗一族離鄉(xiāng)之后,他被西突厥其他貴族掠去,不久前,在一場東西突厥的交戰(zhàn)當中,他所在的部族大敗,他跟其他奴隸從此又被搶到*親王阿史那咄苾(又號頡利)帳下。頡利御下嚴酷,康利斯不堪忍受,找準機會逃了出來……
“你是逃亡奴隸?”阿史那大奈擰起眉問,語氣嚴厲。突厥人的奴隸制由來已久,對逃奴懲罰極嚴。
老胡人膽怯地看看自己的前主人,不敢答話。劉文靜此時插嘴,直接以突厥語問:
“康利斯,你在東西突厥之間呆了幾十年,又多近牙帳,對這兩國都很了解,是嗎?”
康利斯點著白發(fā)蒼蒼的腦袋,出乎意料地,用口音生澀的漢語回答:
“是,我了解。如果您能帶我離開草原,我會告訴您我所知道的一切?!?
幽深眼窩里的藍眼珠閃著狡黠的光——在亂世中摸爬滾打幾十年又見多識廣的老人,怎么會不知道這些漢人想要的是什么?
“我等又怎能確定你所知的事物有價值?”李淵不動聲色地笑,“庇護逃奴可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你知道?!?
老奴隸長長嘆一口氣,低垂下白發(fā)蒼蒼的頭顱:
“我生于大秦(東羅馬)帝國最后的光榮時代,行走過這世界上所有文明國度,了解各個不同的民族。突厥人是輕視老人的,象我這種年齡的奴隸,一般早就被他們殺掉,以免浪費食物。但我一直生存到了今天,這還不能證明我的價值嗎,大人?”
“那你先說說突厥人的來龍去脈如何?”李世民急不可待地插嘴。
老康利斯看一眼阿史那大奈,見他雖然不是太高興,但也沒有反對的意思,于是開講:
自從兇猛的匈奴人被漢帝國趕出漠北大草原之后,鮮卑人、柔然人先后成為草原的主人。而突厥人的先祖,在從西方高山大湖畔遷到草原上的數(shù)百年間,他們的主業(yè)是--給柔然人打鐵的。
打著打著,這一支人種逐漸強大,在西魏年間出現(xiàn)了兩個杰出的兄弟首領(lǐng),分別叫阿史那土門、阿史那室點密。
阿史那土門和他的子孫科羅、木桿、佗缽等人經(jīng)過幾代努力,先是滅掉了自己先前的宗主柔然人,又南凌中原,建立后來的*帝國,逼得當時中原北朝的周、齊兩國皇帝爭相向他們進貢、乞和、求娶突厥公主為皇后。(最終這位突厥公主是嫁給了周武帝宇文邕--就是李淵妻竇夫人的舅舅!而幼年竇氏勸諫舅舅安撫其突厥妻子的事跡,也在北朝傳揚甚廣。)
阿史那室點密那一系子孫,則在西方與波斯、大秦(東羅馬)、大食(阿拉伯)等大國爭雄,滅族無數(shù),后來建立了西突厥帝國。
不過,當時的東、西突厥還是一個統(tǒng)一的國度,大可汗是哥哥阿史那土門這一系的子孫,弟弟阿史那室點密那一系的西突厥可汗,在名義上臣服于東方大可汗的領(lǐng)導(dǎo)。所以,當時的突厥人疆域,是前所未有的廣大:東到高句麗,西到雷翥海(今里海),北邊囊括大漠,南與中原接壤,甚至連罽賓(今克什米爾)也在他們冶下。
這種強盛勢頭,一直持續(xù)到中原的楊堅取周建隋、再統(tǒng)華夏--或者說得再早些,持續(xù)到一個策馬揚弓的中原男人,出現(xiàn)在大草原上。
“很奇怪,”老康利斯嘆息,“這個中原男人,在突厥人里非常有名,連女人和孩子都知道他。在中原,他的名氣倒沒有那么大--不知道大人們聽說過他嗎?”
“你指的是誰?”李淵問。
“大隋的將軍,長-孫-晟?!?
眾人眼光齊刷刷集中到李世民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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