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斗樂<二>

　　隋末天下大亂，李唐依關(guān)中制霸六合而定鼎長安，歷貞觀初興，積百年承平，到當(dāng)今風(fēng)liu天子李三郎的開元天寶間，已達極盛之世。又因當(dāng)今陛下登基日久，倦政務(wù)而崇享樂，更親披管弦御制《霓裳羽衣曲》，遂使好樂之風(fēng)由長安遍及天下，李龜年等人之名哄傳天下。又因民間富庶，人尚奢靡，也使各地?zé)熁ǚ笔⒉豢埃瑑H長安平康坊，各式妓家就高達四萬之?dāng)?shù)。

　　有名妓、自然有名士，名士品名花倒也相得益彰。

　　月上柳梢頭，時間愈晚，懷思坊越是喧鬧，而今晚尤其如此，無數(shù)本州百姓，尤其是自命風(fēng)liu的年輕士子們，都蜂涌擠到了花零居前，想來趁趁這數(shù)年不得一見的大熱鬧。

　　此時的花零居正廳，早有十來人就坐，這些人多是年紀(jì)老大，甚至還有花發(fā)齒搖的，只是那居中的一張桌子上，卻依然懸空。

　　“蕭老翰林到！”，正廳門口處龜奴一聲唱名，驚起了廳中的諸位“名士”，他們紛紛起身來到正門處迎接這位進士出身，從翰林承旨位上致仕的本州第一名士——蕭南讓

　　只是讓這些迎侯的名士大出意料之外的是，第一個跨進正廳的卻是個三十余歲的團衫打扮人物，而往日最注重身份的蕭老翰林此時卻是略低了身子，滿臉堆笑的陪侯著他，這中年入了正廳，對老名士們拱拱手后，便在蕭南讓的引領(lǐng)下直往正坐。

　　來人這副散淡隨意的倨傲，讓老名士們心中一堵，只是連蕭南讓都對他如此恭謹(jǐn)，他們又能說什么？更有眼利的認(rèn)出，這中年身上的團衫乃是以等價黃金的貢物單絲羅織成，這可是有價無市的東西，一時更是對來人的身份諱莫如深。

　　等這些名士們都坐定，又有一些本城大商賈陸續(xù)走了進來，各據(jù)位而坐，至于其他那些既沒有名頭，又付不起五貫坐頭茶水錢的平頭百姓及普通士子，就只能擁在廳外遠遠觀看。

　　亂紛紛都站定了，就聽云鑼三聲輕擊，頓時滿廳內(nèi)外一片寂靜，花魁較藝正式開場。

　　洛陽居從霓一出場，就引來下面一片驚嘆，本城老名士張哲隨即一嘆道：“洛陽居什么時候來了這樣個人兒，粟翁，您可早有消息？”

　　那粟翁是個年過六旬的富態(tài)老人，聞言淡淡一笑道：“我也是今日才見，不過看這從霓既然敢蒙面而來，想必是有必勝之信心了?！?/p>

　　“粟翁說的是，晚生也曾親見過三次花魁之爭，還從不曾見人真有蒙面而來的，關(guān)關(guān)本來嗓音就略差，此番看來更是不妙”

　　原來，凡是敢來爭奪花魁的，無一不是絕妙美人兒，歌舞之技若是相差不多時，相貌就能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加分作用，而這從霓蒙面而來，明顯就是不想借用面容加分，想單憑歌藝取勝，能有這分自信，自然就有非常之技，也難怪下面觀者如此反應(yīng)。

　　這十余年不見的場面出現(xiàn)，頓時引起下邊一片熱議，也使現(xiàn)場氣氛更加熱烈，見那從霓一福為禮后，眾人都是屏氣凝神，等待她一展歌喉。

　　牙板三聲輕擊，隨后就是琵琶聲起，這操琵琶的必是高手無疑，以輪指之法，出音柔而不斷，尤其是在每一彈奏之后的勾手，更是蕩起無數(shù)顫音，綿綿不絕，竟是在這春夜的大廳中，讓聽者感受到了秋日的淡淡閑愁，琵琶聲里更偶爾夾雜一聲擊罄，那悠遠閑淡的點睛之聲，更升華了聲聲琵琶所營造的意境，閉目而聽的李哲竟似已置身于秋日的清空山野，身前片片黃葉隨風(fēng)而落，遠處林間禪寺的鐘聲依稀可聞……

　　正在這時，卻見演舞臺上蒙面的從霓蓮步輕移，秋水般的眸子向廳中一輪，啟聲婉轉(zhuǎn)唱道：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似乎是不曾聽她歌唱，廳中諸位老名士們隨著剛才的琵琶，自自然被帶入了秋后的山林，眼前春日的芳華雖已消歇，但秋景亦佳，空山新雨，只有說不出的清新閑愁……

　　等那從霓唱完許久，滿廳中依然是一片寂靜，良久之后，還是廳外人群中爆出一句“好”，隨即引得和聲如潮。

　　“蕭翁，你可聽出這詞是誰人所制？”，大廳正中，那身著單絲羅的中年聽眾人叫好，不免唇角也露出一絲笑意，乃側(cè)身對蕭老翰林問道。

　　“這聲音脆而不利，整支聽來憂而不愁，實已到了夫子論樂時所言‘哀而不傷’的地步，侯爺府中人物果然不凡，老夫羨煞，羨煞呀！”，深知從霓身份的蕭南讓半是拍馬、半是真心的贊聲道，他剛剛也陷入了曲境之中，是以一時竟沒有聽清楚中年的問話。

　　那華服中年不以為意的略一揮手道：“蕭翁，你也是翰林出身，可曾聽出這詞是由誰所制嗎？”。

　　正如“棋亭畫壁”這個典故的由來一樣，唐人青樓煙花之中所唱，系為詩人詞客之佳作，這也是為什么有詩人一曲新作方出，旬月間便能哄傳天下的原因所在，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大州名妓時有大家新曲可唱，而僻地或普通妓家則只能用些舊詞，很多時候，單看姑娘們的唱詞，就能分辨出她的地位，自然更有一等詩客，窮困潦倒之下，憑借為妓家寫詞而生。

　　聽中年問話，蕭老翰林撫須間將這詞又喃喃念誦一遍后道：“‘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此詩閑適散淡不著半分煙火氣，這等詩風(fēng)，當(dāng)世運筆能到如此境界的，以老夫所知，也不過僅大晟府王府正及襄陽孟山人二人而已，再細(xì)品結(jié)尾兩句的富貴之氣，老夫幾可斷定此詩定然是王維王摩詰所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