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退婚＜二＞

　　就這一句話，頓時將章府管家剛要出口的話給生生逼了回去。唐時奴仆地位卑賤，依《大唐律式》，奴仆犯錯，主人就是將之打死，也是官律不糾的。所以才時時有因?yàn)榕屯蝶}、偷肉吃，而被主人活活打死的事傳出。但反過來，若是奴仆敢于欺主，一旦見官，懲罰之重僅次于“十大逆”之罪。而且歷來官員們也都是呼奴使婢的人，往往見了這種狀子，都自然生出同仇敵愾的心思，縱然不被當(dāng)堂打死，下場也慘淡的很。

　　想到這一結(jié)果，章“四爺”也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任把自己的臉憋的跟豬肝兒一樣，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唉呦！好我的小爺，那里就有這么大的火氣！這冬槐坊上上下下誰個不知小爺是明理的大孝子，那兒至于就因?yàn)橐痪湓捝@么大的氣，誤會，都是誤會。當(dāng)不得真！”，先自夸了唐離一句，金七娘才滿臉堆粉的續(xù)道：“一轉(zhuǎn)眼哪！人都老了，剛才與你娘閑聊，還說道當(dāng)初你家跟章家是多好的交情，不合老天就是瞎了眼，把令尊大人先召了去享福，多好的一戶人家，現(xiàn)在……唉！要說你娘也是善心人，也是念著當(dāng)年的情分，再說也不忍思雨小姐……好我的小爺，您就抬抬手，把這事放過去算了，萬一真僵著撕破了臉，不說可惜了故日的情分，真要鬧到對簿公堂的地步，章老爺家大業(yè)大的，花押還是免不了，大家面上也不好看。”

　　依《大唐律》，定下婚約的雙方若因悔婚而成糾紛，也可由官府?dāng)喽?。依金七娘看來，唐離雖然靈牙利齒，但畢竟年紀(jì)還小，一說到見官，自然能將他嚇住，沒準(zhǔn)兒這事兒就給了了。

　　唐離本來就沒想著要拖住章家不放，只是那管家說話難聽，才忍不住發(fā)飆。本來金七娘前面的話說的倒也中聽，出了口氣的唐離本想就此了事，誰知眼前這媒婆說著說著就變了味兒，居然抬出官府來嚇人。

　　唇角扯出一絲譏誚的笑意，唐明撣了撣麻衣，冷笑道：“既如此，就煩七娘代為傳個話，咱們上公堂了斷就是，反正我那岳父老爺有錢有面子，還怕贏不了！再說，多好的機(jī)會，我那沒過門的媳婦兒還真就一下子名揚(yáng)山南東道了，以后還怕沒有金龜婿上門！這樣也免得你們那貴腳踏了賤地！夜深露重，小爺就不留了，二位請吧！”。一句話說完，少年即轉(zhuǎn)身入內(nèi)，“砰”的一聲把門扣上。

　　“對簿公堂”，這也只能拿來嚇唬嚇唬人，真要告了上去，章府“嫌貧愛富”的名聲算是再也脫不掉了，章家小姐出了這樣的大名，門戶稍微不錯的，還有誰肯要她這笑柄人物。想著本不是很難的一件差事被辦成了這樣，金七娘與章管家面面相覷，依稀看到了章老爺跳腳臭罵他們的模樣。

　　“蟈蟈，你就不要走了，晚上就住著吧！”，想到剛剛把那章管家給狠狠罵了一頓，這青衣小丫頭再回去，難免不會受池魚之殃，唐離遂對她說道，只要一想到眉清目秀的小丫鬟被取了這樣一個令人哭笑不得的名字，少年就對他那沒過門的媳婦兒更沒了好感。

　　好在蟈蟈卻是個柔順的小丫頭，聞言倒也沒拒絕，當(dāng)晚就伴著婦人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剛剛梳洗完畢的唐離正要生火給母親熬大麥粥，就聽院門前一陣喧嘩，隨即就有輕輕的叩門聲傳來。

　　“哎呀！兩年不見，賢侄已經(jīng)如此一表人才了，為叔也甚是欣慰呀！一向忙于細(xì)務(wù)，少了照應(yīng)，嫂子在那兒，我這就去請罪見禮！”，門開處，就見四旬年紀(jì)的章老爺滿臉堆笑的走了進(jìn)來，在他身后，更有五六個家丁，挑著禮盒隨著進(jìn)來。

　　見章老爺開口稱“侄”不稱“婿”，唐離自然明白他的來意，丟下手中的干柴，抹下袖子后，他也拱手一禮道：“世叔”。

　　看眼前的少年雖衣服蔽舊，卻是面容俊秀，神朗氣清，再想想他素日事母至孝。章老爺也是心下暗嘆，若非他老爹死的早，這麻衣少年還真是一個難得的佳婿。

　　只是如今，看看這破舊的小院，章老爺也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倘若唐離還在進(jìn)學(xué)，或許他也不會如此，憑著這孩子的聰明心性，加上自己的扶持，沒準(zhǔn)兒將來也能混個金榜題名、光耀門楣，有個出頭之日。只可惜他現(xiàn)在既沒了上學(xué)科考的前程，本身也就在一家小店鋪中做伙計，這輩子是難得有大出息了，章老爺實(shí)在不忍心讓自己的女兒跟著他受一輩子的窮。

　　“家母還未起身，見不得客。世叔是為婚約一事來的吧！咱們在這兒說就是?！保惺艿秸吕蠣斞壑幸凰查g閃現(xiàn)的溫情，唐離微笑開口道。

　　唐離如此表現(xiàn)，倒讓昨夜聽了管家言語的章老爺心里一驚，不過兩次聽到“世叔”的稱呼，也讓他心中一喜。

　　“賢侄既然如此，那為叔也就不藏著掖著，本來按你我兩家的交情，為叔我斷沒有強(qiáng)要悔婚的道理，無奈前些日子淮南道江家大公子來辦貨時，竟是對小女有了淑女之思，賢侄你也知道，為叔是以絲織為業(yè)，得罪了江家，這后面的事……哎！總之是世叔對不起賢侄了?！?。

　　“世叔帶解定文書了嘛？”，章老爺話剛一說完，唐離伸手自懷中取出婚契遞過，微笑道。

　　看著唐離手中的那張文黃紙，章老爺愣了片刻后，才反應(yīng)過來，自懷中掏出早就備好的解定文書，邊扭頭道：“把花泥送上來?！?/p>

　　微笑著推開家丁手中的花泥，唐離笑容不變，慢慢伸手放到唇邊，在章老爺驚詫的眼光中咬開拇指，摁向解定文書?！安徽f世叔與家父的交情，單論這四年來，叔父日日允許蟈蟈來家中幫忙服侍家母，小侄也沒有耽誤令愛終身的道理，今天小侄畫的是血押，自然永無反悔，世叔也該放心了吧！寒舍簡陋，就不多留叔父了”。

　　低頭看看手中文書上那血紅的指印，再看看唇角猶自沾染絲絲血跡的少年和煦的笑容，章老爺竟感覺心底有些發(fā)寒，一個念頭驀然涌起道：“也許我不該悔婚？”。

　　“叔父慢走！”，目送神思有些恍惚的章老爺離去，唐離看看地上放著的三個大禮盒，淡淡一笑，這些算起來都是當(dāng)日送去的文定之禮，他也不會再矯情的拒絕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