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風(fēng)雪城隍廟

　　城外，廢棄城隍廟。

　　乞兒朱五睡夢中凍餓而醒。

　　主要是餓，仿佛五臟六腑都掉了個兒，擠壓在一塊，連帶著心口都好似有人在拿錐子扎似的。

　　來到這個世界，朱五才知道，原來餓是會痛的。

　　月光從木窗的格子中照進(jìn)來，落在廟里三人的身上。一個小丫頭，一個獨(dú)臂的漢子，還有十六七歲，半大小子朱五。

　　把身上的破爛被子給身邊的小丫頭秀兒掖了掖，小丫頭動了動，蜷縮著拱進(jìn)她旁邊漢子的懷里。那是秀兒她爹，朱五叫他郭叔。

　　多虧了秀兒和她爹，不然這具身體也早就喂了野狗。本就是乞丐的郭家父女，把倒在路邊的朱五撿回來，靠著一碗米湯硬是救活了。

　　只是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救的這個乞丐，在睜開眼睛之后靈魂已經(jīng)換了。

　　前世朱五名叫朱武，是個年輕人。從小學(xué)習(xí)不好，調(diào)皮搗蛋。十八歲家里送他當(dāng)兵，退伍后當(dāng)過保安送過外賣，最后的職業(yè)是跑網(wǎng)約車的司機(jī)。

　　本來朱武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是平平淡淡吃喝拉撒這么過?？墒且粓鐾蝗缙鋪淼能嚨溨螅俦犙?，整個世界都變了。當(dāng)時，他差點(diǎn)瘋了。

　　朱武變成了朱五，殘存的記憶力里沒多少有用的東西，甚至連最起碼的時間地點(diǎn)都不清楚，名字也沒有。家里排行老五，起名就叫五，從小放牛種地，爹娘餓死之后開始要飯。

　　在跟秀兒父女相依為命幾個月后，他才搞明白?，F(xiàn)在是大元，這兒是濠州。也就說，他的靈魂穿越了，附在了一個叫朱五的乞丐上。

　　元朝朱五知道，成吉思汗子孫建立的朝代。濠州是哪，他真不知道。只能根據(jù)郭家父女的口音推斷，這里不是河南就是安徽。

　　世界，就像小說人一樣，太離奇了，但是你必須得接受。

　　當(dāng)乞丐這幾個月，朱五只有一個感覺。餓，每分每秒都感覺餓。在這種感覺面前，人根本沒有任何思考和懷念的能力，連夢里都是白花花的肥肉片子。

　　比饑餓還可怕的是，這樣的日子看不到盡頭，看不到希望。一開始朱五以為，他能寫會算，興許能在城里找個事做。

　　可是他錯了，乞丐只能是乞丐，要到飯就吃，要不到就只能等死。這個世界，根本沒有讓人擺脫饑餓窮困的機(jī)會。

　　這不是古裝劇，老百姓都安居樂業(yè)的。城里城外，流民乞丐一天比一天多，死的人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

　　這是亂世，朱五問了許多人才知道，大元已經(jīng)是第十一個皇帝了。他不通歷史，可是他知道整個元朝不過就是九十多年。這么推算，馬上應(yīng)該農(nóng)民起義，這大元也沒幾天了。

　　更沒盼頭了，寧為太平犬莫為亂世人，何況他一個乞丐。他經(jīng)常想，老天為什么要這么玩他，還不如直接讓他死了。

　　突然，一片雪花飄進(jìn)來，落在他臉上，涼涼的。

　　朱五忽然哭了，無聲的落淚。

　　他的家鄉(xiāng)也下雪，可是他的家鄉(xiāng)沒有這里冷。

　　………

　　“五果！”

　　小丫頭秀兒清脆的喊聲，把朱五拉回現(xiàn)實。

　　不知道是口齒還是口音的問題，小丫頭總是把哥喊成果。

　　夜色中丫頭的眼睛亮亮的，長時間的營養(yǎng)不良，特別瘦。頭發(fā)梳稀發(fā)黃，只有這雙眼睛清澈明亮。

　　若是在后世，六七歲的年紀(jì)，絕對是家長的珍寶。可在這個時代，卻懂事得讓人心疼。

　　朱五輕揉秀兒的腦袋，小聲笑道，“怎么醒了？”

　　秀兒卻沒笑，盯著朱五，面無表情，“果，俺爹涼了！”

　　嗡！朱五腦中的第一反應(yīng)。

　　伸手在郭大叔鼻子上探探，又用力的推下他的身體，除了僵硬沒有回應(yīng)。

　　又一個人在朱五年前死去了，無聲無息之間，平靜而又突然。郭大叔平時身體就不好，總是心口疼。

　　看著那張青灰色的臉，朱五說不出話，也許這么就走了，沒有痛苦的走，對郭大叔而言也算是個好歸宿吧。

　　用被子把大叔的臉蓋上，朱五把秀兒抱在懷里，蜷縮在墻角。

　　“秀兒，別怕！”

　　小丫頭趴在朱五的胸口，“俺不怕，俺知道，爹是去找娘了。等俺涼的那天，就是去找爹娘了！”

　　眼淚，又刷的下來。朱五真想仰天怒罵，這狗娘養(yǎng)的世道。

　　“五果！”秀兒忽然抬頭，小眼圈紅的，“你別賣俺！”

　　“哥就是死了也守著你，不賣你！”朱五哭出聲，“從今往后，咱倆相依為命，你就是我親妹子！”

　　心疼阿！秀兒的娘就是被賣了，她把自己賣到妓寨子里，二十斤小米兒，為的是讓殘疾的爺們和閨女活命。然后，在吃了頓飽飯之后，秀兒她娘吊死了。

　　秀兒又笑了，臟兮兮的小手幫朱五擦眼淚，“五果不哭，五果是男子漢呢！”

　　“嗯，哥不哭！”朱五抓住她的小手，她又乖巧的趴在懷中。

　　天，似乎快亮了。

　　是的，天亮了。卻沒陽光，只有云慘白慘白的。

　　無論富貴還是貧賤，人沒了就要入土為安。反正城外有的是空地，朱五想把郭叔埋了，也必須得埋了。

　　“秀兒，給你爹磕個頭吧！”

　　朱五領(lǐng)著下丫頭在郭叔身前跪下，小丫頭乖乖的磕頭，伸出小手在她爹臉上抹了抹。終于，眼淚掉下來了。

　　“您就這么走了，也沒留下什么話！我知道，你自己最放心不下秀兒。您放心吧，咱們爺們相識一場，只要我餓不死，她就餓不死，我拿她當(dāng)我親妹子。您泉下有知，也保佑保佑我和秀兒，保佑我們也能過上點(diǎn)好日子！”

　　朱五嘟囔完，就開始動手。人來的時候干干凈凈，去的那天也得干干凈凈。破布弄濕了，給大叔擦擦臉，再擦擦手。

　　小丫頭幫著忙活，眼淚啪嗒啪嗒掉，就是不哭出聲。等擦完了，從郭叔懷里掏出一把巴掌長的小刀，還有一個拳頭大的小包袱。

　　小刀是防身用的，這世道要飯也不容易。城里的乞丐都分幫結(jié)派，他一個一只手的殘廢沒人要他?？墒切⊙绢^卻有人眼紅，搶去賣了怎么都換幾頓飽飯，這也是他們不住城里的原因。

　　朱五把刀別在腰里，以后保護(hù)丫頭這事就靠他了。再打開小包袱，是金黃色的小米兒，輕飄飄的可能二兩都沒有。但就是這二兩米，郭叔當(dāng)寶貝一樣的藏著。

　　“誒，到死你都沒舍得吃阿！”朱五嘆氣，把小米塞進(jìn)丫頭的懷里，“留著，以后不到快餓死了，不許吃！”

　　沒有草席子更沒有棺材，拿破被子裹住。朱五和小丫頭把郭叔的身子，從破廟往出拽。

　　雪后的地踩上去吱嘎響，廟后面有塊空地，朱五拿著木頭板子開始在地上掘。一下一下，可是他高估了自己的體力，才干了沒一會兒，就抬不起胳膊了，又累又餓。

　　秀兒看他停住，連滾帶爬的過來。不知從哪找了一塊瓦，也跟著挖。只是她人那么小個人，能幫到什么忙。

　　朱五笑笑，“不用你，哥自己來，你去煮點(diǎn)米湯?！?/p>

　　“嗯！”

　　小丫頭聽話的點(diǎn)頭，帶著眼淚的笑，朱五仿佛又有勁兒了。挖，一下接著一下。

　　……

　　“五果，喝！”

　　破碗被小手捧著，冒著熱氣端到朱五面前。

　　他累壞了，真是不想動。掙扎著接過來，清湯寡水米粒都能數(shù)過來。然而就是這份米湯，卻是兩人的飯。

　　朱五仰頭喝了一口，滾熱的米湯從口腔到胃里，舒坦。

　　隨后，把碗給了秀兒，說道，“你喝?！?/p>

　　秀兒卻沒接，“果多喝些，你剛干了活呢！”

　　“哥不餓！”朱五笑著撒謊，“快喝，喝了哥帶你進(jìn)城?！?/p>

　　是得進(jìn)城，要斷頓了。

　　喝了米湯，朱五拉著秀兒的小手，帶上破碗往城里走去。一開始路上只有她倆，快到城門時人就多了，有些是進(jìn)城的普通百姓，還有的和他們一樣，要飯的乞丐。

　　城不是什么人都能進(jìn)的，尤其是流民和乞丐。守城的兵丁揮著兵器厭惡的趕開，進(jìn)不去的只能跪在路邊乞討。

　　秀兒按照平日里朱五教的，小跑著跑到一個進(jìn)軍前面，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可憐巴巴地說道。

　　“大叔，俺餓了。求你行行好，放俺跟果進(jìn)去要口吃的。大叔您長命百歲，闔家安康…”

　　“行了?！笔亻T的老軍笑罵，“小丫頭就是嘴甜，一想進(jìn)城就來這套，進(jìn)去吧?！?/p>

　　朱五按照這個時代最卑微的樣子，無聲的謝過。領(lǐng)著丫頭，在別的乞丐羨慕的目光中進(jìn)城。

　　剛進(jìn)門洞，就聽老軍在他身后喊，“等等！”

　　朱五緊張起來，緊緊拉著秀兒，回頭。

　　就見那老軍走來，問道，“一只手的漢子呢？”因為經(jīng)常進(jìn)城，朱五他們和這老軍也混了個臉熟。

　　“俺爹涼了！”秀兒看著老軍，“五果早上埋的?！?/p>

　　那老軍忽然嘆口氣，眼神在朱五身上掃了掃，隨后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應(yīng)該是兩塊餅子。放在秀兒的手里，沒說話轉(zhuǎn)身走了。

　　“謝謝大叔！”秀兒在他身后脆生生的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