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壹 草原

　　康熙四十年。六月。

　　京城的酷暑一向讓滿人無法忍受，往年這時候康熙早就拉著眾臣子跟兒子找地方避暑了。今年熱潮剛一來，達爾汗親王就曾上書，建議康熙巡幸塞外。三年前康熙帶著幾萬人皇恩浩蕩的離開科爾沁草原，那達慕宴會盛況空前，那片草原花香四溢，美不勝收。至今宮中各大臣還屢屢提起，一想到那些美好的日子，康熙心里也躍躍欲試。

　　驕陽似火，熱浪終于襲來，稍微動動身子就能滿頭大汗。太監(jiān)們不管是打著團扇還是扇著小扇子都無濟于事?？滴鯚o論是在朝上還是在養(yǎng)心殿，四處都不能散熱。實在是挨不住了，趕緊下令巡幸塞外。

　　一群人等浩浩蕩蕩走了好段日子，這才到了草原。一眼望去，滿眼的茫茫綠草，天與草原像是連成一線，遠處有高聳云間的山峰，近處又是一片片高低不平的丘陵。駿馬在草原上自由的奔跑著嬉戲，羊群在遠處白花花的像極了天上那一團團漂浮著的云彩。天藍似涂上的顏色一樣真假難辨。

　　幾杯美酒下肚，天色暗了，大臣們也都放松開來。說話聲音也越見高昂，笑聲歌聲充斥整個達爾汗親王巨大的蒙古包宮殿。看著臣子們都很開心，康熙也笑著舉杯跟隨行人員暢飲了幾杯。眾人有說有笑，使個眼色讓梁九功攙扶著出了蒙古包，站在外面欣賞這魅力無窮的大草原。

　　“沒怎么變，沒怎么變啊?！笨滴醺呗曎澋?。幾年不見的科爾沁草原，還是他心里那么遼闊，親切，又帶著無限的神秘。

　　“皇上，請您小心龍體啊，外面風大?！绷壕殴ξ⒙晞裰?，聲音在夜晚的草原上顯的那么渺小，順風就吹沒了。

　　康熙又抬頭，天上繁星像是黑色的袍子上面縫上了大把的白珠子，一輪蒼月照亮了草原的一草一木。徐風陣陣，氣溫驟涼，京城的烈日炎炎似乎已經(jīng)遠遠拋在腦后。用力一吸，滿腔的清澈，像是突然清了喉嚨腸子，通順了全身，舒服極了。

　　“朕要走走。不要跟的太緊了，半刻不見朕再過來?！笨滴鯏[擺手，讓梁九功留在原地。說罷把手背在身后，快步朝高遠的天邊走。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這么大這么近的月亮了。康熙隨著皎潔的月光，走了好一會兒，才放慢了腳步，在草原上慢悠悠的踱步。心里想著最近朝里面的爾虞我詐勾心斗角，他微微皺了下眉，嘴唇慢慢咬緊，說不清到底是憤怒還是憂愁頂上心頭。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多遠，回頭一看，達爾汗的蒙古包早就沒有了影子。康熙搖搖頭，好像走的太急了。梁九功應該不久就要派人過來尋他了。

　　正想著，突然聽到不遠處草叢中有嘈雜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蹭著草叢，動了一陣，又停住了。康熙停下腳步，雖然有月光照亮，但是那草叢背面還是漆黑一片。

　　這明顯不是風吹，在確定了四周悄無聲息之后，草叢后面的聲音又響起來。

　　“是誰？！”康熙吼道。

　　沒有回應。

　　聲音隨著他一步步逼近慢慢消失了?？滴跬蝗煌Ｗ×四_步。一股動物的騷味隱隱的飄來，康熙緊皺了下眉，眼睛直盯著聲音的方向。

　　很有默契的，草叢后面的聲音在康熙停止步子以后又“嘈嘈”響起來。

　　康熙聽見身后隱約有梁九功尖聲喚著，“皇上——”心里頓時放下心，轉過頭想要回聲。

　　忽然間有個東西從草堆中掉出來，康熙就著月光看過去，猛一驚，那是條被啃的幾乎只剩骨頭的羊腿。羊毛還零零散散的粘在皮骨上，在月光下更潔白的發(fā)光，腿上的血跡還未干，鮮紅的牙印更是明顯。

　　康熙順著血跡又望向那堆草叢，這次迎著他的，不僅僅是漆黑的一堆高草，更有那后面，若隱若現(xiàn)的一對綠色眼睛。

　　那眼睛明顯不是人眼，康熙心里一哆嗦，喜愛打獵騎馬的他，又怎會不認識這對眼睛。康熙更加肯定，現(xiàn)在正在草叢后面默默盯著他的，是一頭狼。

　　在認清了這之后，康熙更能清楚的聽到那頭狼低沉又有力的呼吸。仿佛就在耳邊，一股熱氣迎面撲來?？滴踮s緊后退了兩步，一個趔趄，摔倒在草地上。不管面前情況如何，對付一頭狼，他還是不費吹灰之力的。

　　康熙正要用力站起來，抬頭一看，草堆后面的，并不只是一頭狼。

　　那雙犀利的綠色眼珠，現(xiàn)在已經(jīng)雙倍擴散一樣在草叢后面閃開?？滴跣睦镆呀?jīng)有數(shù)，是一群狼，具體幾只他根本沒有時間去數(shù)。這一刻，他深切的知道，如果不想出辦法，他就沒有機會了。

　　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貌似是領頭的一只狼“嗖”的一聲從一人多高的草叢后面跳過來，它并沒有攻擊，在離康熙有段距離的地方突然停下，悠然嗅著它下一餐食物的美味。

　　康熙不想去看那對綠眼，卻聽到它的同伴已經(jīng)從草叢四周以自己為中心圍成了一個大圈。好似就在等那匹領頭的一聲令下，將自己也撕裂成那月亮下紅白相間的小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以自己的能力打敗一頭失散的狼是何等容易，但是想要單槍匹馬對付一群狼，那簡直是神話。何況他既沒有長槍，更沒有快馬。一個已經(jīng)不惑之年的人，又喝了些酒，徒步走在草原上被一群餓狼圍攻，他的勝算有多少，自己已經(jīng)心知肚明。他高呼一聲，“朕在這里！”聲音卻被風吹的沒了回音，梁九功的喚聲也漸漸沒了聲。他心里暗想，糟了，沒讓隨從跟著太大意了。

　　康熙緩緩閉上眼睛，試圖定神仔細聽奴才們叫聲的方向。眼前看到的，竟是十年前第一次看到勤妃香雯跪坐在蒙古包外面的草地上，低頭用木梳子一下下自上而下梳著那頭秀發(fā)。那烏黑的頭發(fā)在太陽光底下一照，閃出金黃色的光亮，讓人禁不住想多看幾眼。香雯抬頭看到康熙，沖他恬靜一笑?？滴跎斐鍪郑胍崦泠┑念^發(fā)，手剛碰到她那一絲黑發(fā)，遠處跑來一個走路蹣跚的小孩，“額娘，額娘”的叫著，香雯轉身跑過去抱著那孩子，無限的溫柔。康熙更是憐惜，想要擁有的欲望不減。香雯抱著孩子笑著回望他，“您快過來?！?

　　。。。。。。

　　遠處像是有馬蹄聲快速有力，有人呼喊著什么，接著是馬鞭打在馬身上的聲音。馬蹄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快?？滴醴植磺暹@是香雯的幻覺，還是奴才們聞聲過來救他。他微微睜開眼睛，看到一匹高壯大馬正沖著他飛奔而來，馬背上坐著一個蒙古打扮的大漢，速度太快康熙根本也看不清這人的面貌?？滴踹@睜開眼睛的空擋，也掃了一眼周圍的那幾只狼，已經(jīng)離他不過幾尺遠?？滴跣睦矬@呼，這群畜生！

　　說時遲，那匹黑色大馬已經(jīng)飛馳而來，馬蹄騰在空中，大馬長吼一聲落下前蹄，那幾頭狼聞風而散，卻也沒跑多遠，馬上又沖回來。

　　“上來！”

　　馬上的人伸出手，用蒙古話喊著。

　　康熙也顧不得仔細掂量，伸出手就拽住了此人的胳膊，借著甩出去的力量狠狠踩了一腳然后跨上馬。這大馬停也不停，一路狂奔而下。

　　這匹黑馬又賣力的在草原上奔馳了好陣子，才逐漸慢下來，狼群已經(jīng)沒了影子。康熙才剛漸漸回過神。剛才那一幕發(fā)生的太快，但左腿麻木的生疼讓他沒辦法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天色這么黑他也看不清自己是否流血還是被那群餓狼咬爛了腿肚，只能低聲哀哀哼了一聲，發(fā)現(xiàn)抓著前面那蒙古人衣服的手掌已經(jīng)滿是虛汗，他又為狼狽的自己搖了搖頭。

　　側過身，幾個小小的帳篷映入眼簾。

　　這顯然不是達爾汗那高挺氣派的蒙古包宮殿，周圍也看不到達爾汗的軍旗跟任何他的隨從。這怎么看怎么不像是長久居住的蒙古包，暫時扎寨的味道重些，更像是隨時可以拔帳離開的游牧人家。

　　馬被喚停。帳篷里面剛出來一個年輕女子，馬上的大漢便揮著馬鞭大聲用蒙古話說,“伊桑，我從狼口里救了個人。”

　　康熙心想，這些人必定是不知道他是誰了。

　　那高壯的蒙古女子一聽抬頭看了一眼康熙，也不著急慢慢走過來瞧?！疤K赫巴獸，你看看他的腿都成什么樣子了?！?

　　康熙聞聲低頭看自己的左腿，袍子下面的金色襯褲不知道什么時候染成了大塊紅色。血跡已經(jīng)暗紅，看樣子是有陣子了。

　　女子把手里的茶壺放到一邊，伸手拉康熙下馬?？滴醯淖笸仁共簧狭Γ擦讼律碜?，又感覺錐心的疼痛。那女子也沒再強迫他，她放下手里的茶壺，轉身高聲喊道，“巴圖，巴圖！”

　　從帳篷后面跑來一個比康熙面前的大漢更高大勇猛的一個蒙古男子，憨笑著一路跑過來。走近一看，那男子滿臉的痘子，像生瘡一樣布滿整臉連個空隙都沒有，暗紅里面又帶著膿黃，讓康熙看了發(fā)自內心惡心的哆嗦了下?！鞍蛨D，你拉他下來?！迸酉铝嗣睢?

　　那大塊頭伸出手一把扣住康熙的胳膊，感覺要把他連人帶馬都舉起來扔出去?？滴跸乱庾R的朝反方向拉了拉身體，皺著眉厲聲道，“你們是誰？哪個部落的？！”

　　“伊桑，他說的啥？”馬背上的大漢問著。

　　女子抬頭又深深看了看康熙，上下打量了一翻，隨即一路小跑跑回剛出來的帳篷?？滴踹€在跟大塊頭的男子來回前后扯著，就看到帳篷的簾子又拉開，剛才的女子用身體頂著布簾，讓出一個位子。

　　康熙沒看到人影，卻聽到另外一個稚氣一些的女聲在帳篷里面用漢語說，“誰這么大膽？你又是哪個部落的！”口氣充滿了鄙夷。

　　康熙一聽有人會說漢語，心里突然舒了口氣，剛松開了手勁，就讓大塊頭猛的一拉摔下馬，康熙整個人砸到大塊頭身上，不小心蹭倒大塊頭的臉，頓時感覺左腿的傷痛又滾著虛汗從后背一路頂?shù)侥X門，外加自己臉上濕乎乎像是蹭破了大塊頭膿瘡的反胃。他怒視著蒙古包那掀開一角的簾子。

　　襯著帳篷里面的亮光，康熙看到一個身形稍小女孩的黑影慢慢走到簾子處,“巴圖，把這個老東西拉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