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一品大閑人作者: 忠厚老實(shí) 時間:2020-12-17 17:40:41
“蛛網(wǎng)滿雕梁,塵埃遍蓬窗。
老娘親,攜幼弟,衣襤褸,坐在那枯草堆上。”
——摘自《寧澤自度曲集》
這是寧澤后來寫回憶錄時,記起他踏進(jìn)財神廟第一眼看見的場景。
空蕩蕩、破爛爛的大殿里尋覓半天,才發(fā)現(xiàn)神像背后有衣襟抖動的影子。
馬上就是六月,天氣已經(jīng)很熱,但神像背后還是有些清冷。李氏和小兒寧濤跌坐在一捆潮濕的草堆上。寧濤赤著雙腳,抱膝仰頭望著窗外。母親李氏正埋頭打著草街子,小兒光著腳被人推跌到大街上,只好現(xiàn)做一雙草鞋暫時穿上。
“娘,孩兒不孝,連累你們受這般苦楚!”寧澤輕輕走過來,見到這情景,他只是心頭難過,彎腰蹲在母親身邊慢慢說道。寧濤見到寧澤,喊一聲“二哥”便全身撲上,寧澤一把把他緊緊摟在懷里。
李氏先是一驚,看清楚是自己兒子,眼神頓時明亮,然只一瞬,已經(jīng)充滿淚水,臉上似哭非笑,顫抖著一手抓住兒子臂膀,一手輕輕捶他的肩膀,卻只是無聲飲泣,嘴皮不住顫抖。
當(dāng)寧澤一下把母親也緊緊擁進(jìn)懷里時,李氏才“嗚——”地一聲,長長痛哭起來:“兒啊,娘無能,對不起寧家祖宗,沒守住咱們家的基業(yè)??!”
蒼涼的哭聲在財神殿里回蕩,老牛夫婦簡直不忍多看,也禁不住相擁而泣。
寧澤輕輕拍著母親的背安慰道:“放心,娘,不出十日,咱們重新搬回正院住去。我還會把傘行拿回來,我寧家絕不會敗落!”
李氏抬起頭來仰望兒子,清秀的臉龐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堅韌和深沉。她聽到兒子說要搬回正院時的那一絲絲疑慮頓時煙消云散,抽泣卻帶著欣慰的笑容:“娘信你,二郎!”
李氏說完,伸手在懷里慢慢掏出一沓文書,遞在寧澤手里:“他家今日鬧得急,卻不防娘已經(jīng)把咱們家的房契、地契和傘行的文書都收了過來,你且收著,看看有何法子打贏這官司!”說罷又嘆一口氣,這些東西就算偷偷拿來又有何用?人家是押司,一張嘴便能把自己全家吞了下去。不過多保管幾天罷了,二郎的話,當(dāng)真信得么?
寧澤慢慢翻看文書,當(dāng)然是證照齊全絕無問題。卻忽然對里面一小摞嶄新的紙頁發(fā)生了興趣:“娘,這是什么?”
李氏看了一眼,雖然不認(rèn)字,但還記得:“哦,這是你發(fā)病的時候,找郎中給你開的房子,還有去抓藥的價錢。是些什么娘卻不知,只是同這些文書放在一起,來得慌了,盡都收過了過來,沒甚用處?!?
“呵呵,也說不定,等我慢慢研究研究再說?!睂帩蓸反г趹牙?,又說道:“娘還沒吃飯吧?今天嘗嘗兒子的手藝!”哈哈一笑站起來:“老牛,去買一斤羊肚、二斤羊腿、一把香菜、蔥、姜??????”滔滔不絕囑咐了許多,又要他把灶上需要的家什全部備齊。
他出門的時候,李氏倒是給了他幾百錢??磧鹤舆@么花法,又擔(dān)心起來:“你這是——哎,咱們淪落如此,不可破費(fèi)鋪張,有口粥喝就好!”
“呵呵,老太太你可莫小覷了二郎,昨日他已掙下二三十貫錢哩。再說咱們二郎做菜這手藝,那真是,絕了!”老牛樂呵呵豎起大拇指:“我這渾家做了一輩子飯,跟二郎一比,只配拿去喂狗!”
“你個老不死的,為了拍二郎馬屁,拿我來漱口。是啊,我做的飯只配拿去喂狗,喂你這只老狗!”牛嫂聽到丈夫損他,忍不住回嘴罵道。罵完一伸手,拽了老牛一個趔趄,夫婦倆揪揪扯扯出門而去。
這一罵,滿大殿的悲涼煙消云散,李氏破涕而笑。
看到老牛他夫婦二人如此善解人意,又忠心耿耿,寧澤心里更是感動。默默把這份患難的恩情記在心里。
這一中午,李氏吃著清香濃郁的羊肚湯,寧濤大口啃著干煸羊腿,那滋味,簡直是從未有過的香甜。連剛才半真半假臭罵丈夫的牛嫂也瞪大了眼睛,若非眼見為實(shí),打死她也不能想象這個曾今飯來張口的二東家,竟能做出這一手好菜!
寧澤含含糊糊以平日偷看廚子做菜為由,打發(fā)了兩個好奇老娘們兒,吃完趕緊一抹嘴叫上老牛:“走走走,咱們得回去看看情形,別出什么岔子才好?!闭Z罷便匆匆溜走。李氏追之不及,憂心忡忡,不知他說的岔子是什么事。
出了門,他就把那幾張藥方交給老牛,囑咐他多尋幾個藥鋪,比一比方子上的價錢。自己則溜溜達(dá)達(dá)去了唐河邊。
這個時候,又是未時正牌,湖陽縣正堂的后衙里,知縣王炳林才脫去烏黑沉悶的官衣,換一身潔白的絲袍,手拿團(tuán)扇不住地扇風(fēng)去暑。旁邊伺候的承局見知縣相公心情煩悶,并不敢高聲,他知道知縣相公的習(xí)慣,輕輕繞過花廳,要去把書架上的古畫取來讓老爺把玩把玩。
王炳林以三甲同進(jìn)士出身候補(bǔ)多年,才弄到這個知湖陽縣的缺,本來很是不甘心。只是這湖陽縣南北通衢,水路發(fā)達(dá),往來迎送,倒也有機(jī)會巴結(jié)些達(dá)官貴人,雖然禮送得不少,不過撈回來也不慢。因此便漸漸由不平而覺愜意。只是有一樣,妻兒老小都在老家,留自己獨(dú)身外任,難免孤枕難眠。
他自詡是個風(fēng)雅多才之人,平日最不耐煩鄉(xiāng)下泥腿子們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東家丟牛,西家死雞,狗兒貓兒打架弄成鄉(xiāng)里械斗,春日勸耕,秋日收糧,一年到頭扯不完的稅收,弄得他頭大無比。全賴著有個好幫手,就是第一押司陳文錦,既幫他把這些破事兒弄得井井有條,又時時對自己大筆的孝敬,還能夠監(jiān)視監(jiān)視那個副手主簿不敢有小動作,這才得些清福享用。
唉,可是陳文錦家昨天居然也遭了禍?zhǔn)拢枚硕艘粋€大兒子,半夜被人擄了去,聽說床上還明晃晃插了一把尖刀,當(dāng)時就把陳文錦嚇得渾身發(fā)抖。
自己心腹的事,當(dāng)然要十分上心。沒奈何,只得打點(diǎn)精神,安排下三班衙役四門搜捕賊子,又把陳金龍平日結(jié)交的那些狐朋狗友弄來細(xì)細(xì)拷問,一個個都叫苦連天只說不知情。
但終于還是問出了些似乎有用的線索,說昨天晚間,跟著陳金龍去唐河岸邊找寧家瘋兒子,后來不知如何,同船老大張順低嘀咕幾句后,便跟著張順上了河邊的大船,回來時笑嘻嘻地背上多了二十五貫錢。大伙快活一陣之后,便各自回家,再沒相見。
沒二話,把張順一干船工拿來拷問。
張順等一干船工被提到縣衙,開始作莫名其妙不知何事狀,在王炳林威嚴(yán)的喝問中,一個個哭喊連天,直叫冤枉。張順稟報,實(shí)在是不好意思揭了押司大爺?shù)亩蹋瑐搜瞄T的面皮。那陳金龍小衙內(nèi)聽說船上有行旅的客人下棋,執(zhí)意要去觀戰(zhàn),三言兩語不合,便打了人家耳光,還拿走人家二十五貫錢財。他拍拍屁股走了,人家客人敢怒不敢言,自己們只得好言告罪,免了人家船錢方才罷休。
王炳林細(xì)細(xì)聽去,覺得也沒什么岔子,又要把旅客帶來問話。張順只道:“他們是客人,昨夜鬧個沒趣,便自行上岸去了。小的如何敢阻攔人家?現(xiàn)在卻叫小的哪里去找?”
王炳林毫無辦法,卻要拿人撒氣,只好丟下牙牌,著人把張順等一干人每個張嘴十板,攆出縣衙,言明不許離開縣城,隨時聽候傳喚。
那張順等人一個個被打得紅眉爛眼哭爹喊娘而去,可案子卻畢竟沒有下落。面對陳文錦的嚎啕哀求,王炳林實(shí)在也招架不住,只好耐下性子好言安慰半天,才得抽身回到后衙。
還是那承局懂得眉眼高低,一幅張萱《望月圖》送到老爺眼前,卻見他全無平日眉目舒展、細(xì)細(xì)伸手臨空描摹的悠閑神氣,胡亂看了幾眼便叫收回。承局心念一動,彎腰笑道:“相公連連操勞公事,怕是有幾日沒出門了吧?”順手又換上茶湯。
王炳林垂眉不語,端起茶碗輕輕呷了兩口,才從喉嚨里發(fā)出“嗯嗯”兩聲。也不知是在用茶水清喉嚨呢,還是在答應(yīng)承局的問話。
承局臉上堆歡道:“這幾日熱得沒奈何,相公也該微服出去逛逛了,要不,小的這就安排軟轎,等用了晚飯,趁著月色出去敗敗暑氣?那小狗子可是跟小的念叨過幾回了,說相公總不過去吃茶,家里都有些懨懨地提不起精神哩!”
小狗子是湖陽縣城東門口一個提茶壺的馬泊六,家里服侍的正是王炳林的姘頭張翠兒。
話說大宋娼妓分明,載歌載舞只陪吃酒玩耍的那叫妓,疊床等漢的那才叫娼。妓又叫伎,是領(lǐng)了官府的執(zhí)照,可以正大光明出入任何地方的。若是富裕的州縣,還能用管錢養(yǎng)些歌伎放在瓦子行里,有官身的老爺們也可以隨時招來,唱曲彈箏,斗棋打馬。
可是王炳林這樣情況的知縣老爺,朝廷又不準(zhǔn)攜帶家眷上任。那看得吃不得的蠟果子有何屁用?關(guān)鍵是要能消了身上這股邪火才行。
知縣老爺也是個人啊,哪能沒有些兒俗樂?風(fēng)雅要有,風(fēng)騷也不能沒有吧?
有道是強(qiáng)龍也怕地頭蛇,陳文錦身為押司,也不知在幾任知縣老爺身上使了這招,王炳林上任不多時,便被這承局里應(yīng)外合,叫陳文錦給拉了皮條。就是那個城東門的私娼張翠兒。
天氣悶熱,生活枯燥,煩事上心,精蟲上腦。
唉,真是百事不遂,也只有這個能消消暑氣了。王炳林端了兩三口氣的架子,終于淡淡應(yīng)了一句:“嗯,你去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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