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 老嫗

　　這一覺，直睡到日上桿頭。

　　忽然聽見院門外一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腳步聲，緊接著一個女人的尖利嗓音響起：“孟老爹，在不？”引得疤癩一陣亂吠。

　　女人見陳黑水一臉窘態(tài)，呵呵笑道：“孟老爹這老鰥夫啥時(shí)候又有了這忒大一孫子了？你這娃兒，我都沒羞，你卻臊個甚來，大娘這把年紀(jì)，啥物事沒見過？大娘侍弄過多少個你這般的受傷后生，嘖嘖，看你這摸樣，怕是被猛火油燒得不輕，真是天不開眼啦?！?

　　陳黑水這才看清，女人是一身材干癟滿頭花發(fā)的大娘。

　　“你穿的這是個啥物事？稀奇得緊，上面還畫了大狗熊哩！”那時(shí)代還沒內(nèi)褲，大娘自然有些好奇，不過好歹男女有別，大娘也沒多問，這才拉過麻布被幫陳黑水蓋上，嘆道：“不過總歸沒人幫你刷洗，爛布頭一樣，唉，沒女人的寡男人窩，還真是可憐……”

　　陳黑水看大娘慈眉善目，對受傷的自己眼神中滿是關(guān)愛，不禁想起了自己的老母親。又想著這早歷經(jīng)人事的大娘，即使看遍了自己全身上下，也勉強(qiáng)算不得吃豆腐，害臊驚怕之心頓時(shí)大減。

　　陳黑水這才抬起頭，對著大娘畏畏縮縮低聲道：“大娘，謝謝，我……”話到此處，他突然又哽住了……

　　因?yàn)樗匆?，大娘身后不遠(yuǎn)處，還跟著一個年輕女孩呢！

　　那女孩豆蔻年華，皮膚雖有些黝黑，小臉卻仿若春半桃花，正看著陳黑水，嗤嗤笑著，齒如含貝。

　　天啦~~~~自己的處子之身定是被這女孩也看了去……

　　羞死個先人吶！

　　陳黑水雖然已二十二歲，但在前世畢竟是個未經(jīng)人倫的窮小子，他倒是早就想把處給破了，可遍尋人間也找不著一個愿意配合的良家女子，師傅霍剛曾經(jīng)給他找過小姐要幫他，他又故作清高寧死不從。而此時(shí)竟同時(shí)被一老一少兩個女人看了處男胴體，陳黑水頓時(shí)心中羞得無地自容，臉也紅到了脖子根。

　　大娘見陳黑水盯著女孩突然臉發(fā)紅呈癡呆狀，哈哈笑道：“咋的，喜歡我家山葵？反正看也看了，要不，就把她許給你作媳婦！”

　　“把她許給你作媳婦”，說得斬釘截鐵。

　　山葵聽大娘這么一說，掩嘴竊笑，跑出了院門。那乳燕歸巢般的咯咯笑聲，令人心醉……

　　陳黑水把眼光抽回，盯著大娘，嘴巴大張，仿佛看見了火星來客。

　　我囧，就算在原始社會，兒女之婚嫁，憑父母老輩作主，這見面才不過幾分鐘，何況我全身涂滿藥汁“迷彩”，大娘您連我臉都還沒看清，名字也還不知道，更別說摸清底細(xì)、培養(yǎng)感情，就能繞過如此這般諸多程序，直接談婚論嫁？

　　而且那女孩，還是個我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美麗蘿莉？

　　幸福，你是不是又來得太快了些？

　　……

　　老話真是說得不錯：大難不死，必有“艷”福。

　　不過這突如其來的飛來艷福卻讓陳黑水很有些語無倫次：“大娘……這事兒……可不能亂……亂講的啊……”

　　大娘哈哈大笑道：“娃兒，你以為大娘和你說笑來著？你且看這老孟里，這方圓五十里，可還有幾個你這樣，手在腳在，又長熟透了的后生？我尋思著，你一定是逃難到這里的外鄉(xiāng)人，看你這樣也沒啥殘缺，傳宗接代的家伙什也還在，再不早點(diǎn)下手，可保不會被別家搶了去！”

　　聽了這話，陳黑水默然了……

　　想起孟伯那慘不忍睹的斷臂切口，那被刺跛的老腿，尋思著這樣一個本應(yīng)安度晚年享盡天倫的老人，在此時(shí)的秦國，仍需上戰(zhàn)場拼命，何況是年輕人？

　　連年的征戰(zhàn)，老秦還剩下幾多精壯的后生？

　　陳黑水忍不住在腦中開始翻閱，自己最喜歡看的春秋戰(zhàn)國的歷史，那秦人先祖本是跟隨大禹治水的部族之一，后來為周王朝養(yǎng)馬戍邊，本是入不了中原諸侯眼中的蠻夷。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忽悠”周幽王的出現(xiàn)，為秦人崛起奠下了第一塊基石。周幽王為了褒姒“烽火戲諸侯”，引得西戎的犬戎和申侯一起攻打周朝，在酈山下殺死了幽王，周王朝眼看行將就木……幸虧有強(qiáng)悍的秦襄公率領(lǐng)老秦人出兵力保周朝，擊退西戎和申侯，爾后又護(hù)送周平王遷都洛邑，保得周室得以為繼，于周朝立下絕世之功！周平王遂賜給秦人岐山以西的土地，秦始為諸侯。

　　即便成為了諸侯之一，秦人的命運(yùn)仍一路坎坷、充滿磨難。周朝給予的封地更是一張空頭支票，岐山以西本在西戎手里，因此秦人長期與西戎等游牧野蠻民族拼死奪地，中原諸侯亦時(shí)時(shí)威脅，不得不在刀尖、馬背上過著流血不斷的日子，擴(kuò)張或堅(jiān)守的每一寸土地下，都必定埋著老秦人的一具忠骨。

　　春秋時(shí)期，很難得的天賜秦人賢君，誕出了大德昭彰的秦穆公。文有蹇叔、百里傒輔佐，武有百里傒之子孟明視、蹇叔之子西乞術(shù)和白乙丙三員大將襄助，竟逼得強(qiáng)大的晉國向秦國割讓了河西之地。

　　后來穆公時(shí)期三員大將之后“孟西白”氏都成為了秦國的老世族，而自己所在的這老孟里，正是在秦國三大世族之一孟家的封地內(nèi)。

　　自己最崇拜的明君之一——秦穆公是很偉大，率領(lǐng)秦國拓土千里，終成春秋五霸之一。但他身故后十?dāng)?shù)代秦國君主卻大多昏庸，國事日衰。進(jìn)入戰(zhàn)國時(shí)代，旁邊三家分晉之一的魏國迅速強(qiáng)大，并終于在秦簡公時(shí)，秦國被魏國名將吳起訓(xùn)練的魏武卒打得大敗，河西之地竟又丟失了！而魏國，儼然已成為當(dāng)下霸主。

　　此時(shí)的秦國只zhan有隴山以東、洛河以西、秦嶺以北的渭河平原，土地狹小。當(dāng)下秦公嬴師隰是個夢想恢復(fù)穆公時(shí)代輝煌的戰(zhàn)爭狂人，拼了命與魏國死磕。自他即位，秦國和魏國之間的戰(zhàn)爭就沒有停過。二十多年以來，打得秦國人口已不足百萬，成軍人口更是日漸稀薄。三十多場與魏國的血戰(zhàn)，不知消耗了老秦多少血性男兒，說現(xiàn)在的老秦人家家有烈士決不為過。你只看田間地頭上至六十耄耋，下至十多歲的少年，那隨處可見的殘疾男性，任誰都會鼻頭發(fā)酸、心頭發(fā)怵。戰(zhàn)爭真是人世間最殘酷慘烈的競技，秦國為了生存，為了奪回河西之地，已付出了太大的代價(jià)！

　　想來秦國的每次大戰(zhàn)，這孟氏一定是傾巢征發(fā)，致使這老孟里的年輕青壯消耗得厲害，估計(jì)連能播種的都沒剩下幾個……

　　一旦想起孟伯那恐怖的斷臂，陳黑水便相信眼前的這位大娘即使有點(diǎn)調(diào)皮，所說的話也不完全是開玩笑了。

　　“大娘，呵呵，你看我現(xiàn)在這樣，還能不能站起來都說不定呢。我本是一偶遇亂軍的難民，全蒙孟伯爺孫相救，能活下去已是萬幸，還敢奢望其他？”陳黑水非常真誠地對大娘說。

　　大娘嘆息一聲，又滿是關(guān)切地看著他，問到：“娃兒，你叫個啥名??？”

　　“大娘，我叫黑水”，省去姓，“黑水”倒確是這時(shí)代符合賤民身份的名字。對，在這里，以后就叫黑水了！

　　“噯，黑水娃兒啊，我姓白，本是從白氏封地嫁到這老孟里的，你喊我白大娘就是。我家里男人也早戰(zhàn)死了，世道艱難，為混口吃食，兩個兒子都遣去了華山營從軍，就剩我孤苦伶仃一個。我那大兒子伯弟可不就你這般大小，長得可精神哩，上次帶信回來說，已經(jīng)作了什長！”白大娘抓著黑水的手，越看他就越覺得象自己的那大兒子伯弟，一雙老眼里，溢滿慈母對在外游子的掛牽和愛憐。

　　“大娘放心，伯弟定能在軍中闖出功名，回來讓大娘享福的。”黑水看著白大娘，也禁不住想起了自己的母親，自己常年在外求學(xué)、打工，母親在家鄉(xiāng)日日思念著自己，一定也是同樣的心情和眼神。

　　白大娘卻嘆口氣，回道：“嗨，我們這些賤民還求什么功名，我天天向宗神跪拜，只盼著伯弟和仲弟都平平安安的就好?！卑状竽锟匆姾谒肫鹆俗约旱耐蓿撬甲拥挠脑棺允请y免，但很快又把注意力拉回到當(dāng)下這個苦命的逃難年輕人身上：“黑水呀，山葵那女娃兒，也是我收養(yǎng)的一個孤女，相依為命好有個伴。都是苦命人，相逢本該相扶，眼下秋收將近，地頭離不得人，孟伯兩爺孫怕是沒什么工夫來照顧你，你傷成這樣，我和山葵會多來持弄你的食住，你莫多想甚，僅管好好將養(yǎng)自己的身子啊。唉，作弄人的世道，可憐的娃兒們啊……”

　　白大娘一番發(fā)自肺腑的真切話語，讓身處困境的現(xiàn)代人黑水，一時(shí)忍不住握住她蒼老的手，象握住了自己母親的手，“白大娘……”竟無語淚噙……

　　“傻孩子，哭個甚來？可是餓了？你放心，我會象孟伯一樣，有我一口吃的，必會分你一口。老秦人，要餓，全餓死，絕不獨(dú)活一個！”

　　更是淚如滂沱。

　　白大娘彎指夾住那破舊的麻布袖口，伸手去拭黑水的眼淚，添犢之情溢于言表……傻孩子，別哭，哭個甚來？……同病相憐，卻勸得自己也淚水漣漣……

　　傷感片刻，白大娘突然停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事情。

　　“對了，黑水，我今天是來找孟老爹的。里正叫我?guī)г捊o他，說秋收社火快近了，他可得作好準(zhǔn)備才是?！?

　　說起社火將近，白大娘本哀憐的臉上突然笑容綻放：“呵呵，你小子，可得趕快好起來！別誤了參加秋收社火，熱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