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悍秦作者:木鞘菜刀.QD時間:2020-12-17 18:01:16
“社火”是啥玩意兒?人民公社群眾集體放火?那意思也差球不多。
墨色天幕,繁星點點,那是現(xiàn)代社會絕對看不見的朗凈夜空,一望無際的靜謐。
與此相對,此刻的大地卻鋪滿了火熱。
里內(nèi)大谷場中,四堆沖天大篝火發(fā)出的亮光,映紅了一張張興奮而渴望的干瘦臉龐。老孟里數(shù)十戶一百多口,席地圍坐在十張長條木桌前,桌上每人面前一只大碗,里頭卻啥吃食也沒有。此時只見人人眼睛放光,齊刷刷注視著老族祠堂的大門,不知在引頸期盼著什么。
黑水坐在靠近祠堂的主桌,想著大家在等啥呢?有草臺班子要出來跳鋼管舞啦?問旁邊桌的二墩,二墩頭也不扭,說你且等,眼睛仍直勾勾地盯著那大門,還直咽口水。
一陣低沉的塤音響起,音符簡單厚重,韻味若悲鳥愁鳴、哀人嗚咽。
一名老者手捧一束新鮮的稷黍,莊嚴(yán)肅穆地緩緩走出祠堂,待到門口,雙手高舉,對天長聲呼號:“祭——舞——起——”,旋即讓到一邊。二墩小聲給黑水說,這老頭就是老里正哩。
低沉塤音中開始加入木鼓聲,由慢及快,敲得人心跳也開始逐漸加快……
一片模糊人影,隨著鼓聲節(jié)奏,一步一步跳出祠堂大門,從昏暗之處跳入場內(nèi)火光之中,才能逐漸看清他們呈半蹲之式,一臂高舉,手持木刃,另一臂向下,手成掌向地。人雖不多,只有九名,且九個人舉起來的手臂一共也只有六條,但那一步步起伏跳動,節(jié)奏統(tǒng)一、動作整齊,由遠(yuǎn)及近、由暗及明而來,竟隱隱有排山倒海之勢。
待看清領(lǐng)頭的,黑水不禁笑了出來:這不是孟伯么?原來大家直勾勾的,就在等著看這幫殘廢老頭子跳舞?
不過看著看著,黑水臉上的笑容收斂了……
到得場中,只見孟伯領(lǐng)頭的一幫老兵共九名舞者,或斷臂、或跛腿、或獨眼,表情凝重、目光堅定,赤裸著遍布傷痕的上身,即使站定不動,那意味已撞擊人心。他們那隨著低沉塤音、渾厚鼓聲而上下起伏的身影,更是把一曲姿勢古樸的祭祀戰(zhàn)舞演繹得意高勢沉,散發(fā)出的強(qiáng)大氣場,直逼每一個觀者!
木鼓急敲一陣驟停,一面土秦箏發(fā)出激越錚錚之音,九名舞者且蹈且以歌和之:
天憐我兮,予我稷黍;
稷黍瀝瀝,育我老秦。
天佑老秦,修我戈矛;
戈矛在手,守我邦土!
修我戈矛兮,赫赫成林;共難赳赳兮,依依同行。
天予稷黍兮,瀝瀝成粥;老秦烈烈兮,煌煌同仇!
……
自九名老兵而始的戰(zhàn)歌,到最后兩句,里內(nèi)男人竟同聲呼應(yīng),那整齊又低沉嘶啞的“老秦烈烈兮——煌煌同仇!”在四野中久久回蕩……
蒼逑激蕩的歌聲中,黑水心中先前的戲謔之意蕩然無存,徹底呆在了那里……
粗通“秦語”的黑水聽那歌的意思,無非就是老天啊謝謝你讓我吃飽了飯,吃飽了我就好去打仗……由這殘疾人歌舞團(tuán)“連蹦帶跳”唱出來,雖然有點RAP的味道,放在現(xiàn)代,絕對沒啥流行的潛質(zhì)??蔀槭裁醋约海瑫X得如此的震撼?
那樂,那歌,大音希聲;
那舞,那勢,大象無形。
不長的一段祭祀戰(zhàn)舞,卻把老秦人的血性、堅韌表達(dá)得淋漓盡致,怎不令一個整日陷于靡靡之音中的現(xiàn)代人耳目一新?
窮成這樣,殘成這樣,竟還有這樣的精神氣質(zhì)?鵝滴神呀,在我身邊的,到底是一群怎樣的老祖宗?
歌舞畢,黑水還在那里回味,報幕員老里正再次出來,一改莊嚴(yán)肅穆的口氣,熱烈而高興地大聲宣布:祭舞畢,社火宴走起!
剛才還肅靜一片的人群猛的一下就炸開了窩。
二墩更是興奮地沖著黑水嚷道:黑水哥,瞧,好東西來哩——大鍋肥羊燉,保準(zhǔn)把你舌頭都吃沒!
之前的秋收祭禮、祭舞,黑水首次看到自是感覺觸電一般,但對敬天畏地的老祖宗們來說雖也期盼,卻是每年一見,其吸引力,怎能和大塊羊肉相比?天天喝黍米粥、啃木薯莖的隸農(nóng)們,引頸期盼的,卻是這秋收社火的主題,社火宴的到來。
一大鍋肥羊燉、一大盆綠油油的鹽拌藿菜、一土盉老苦酒,被大娘們流水似地送上了每一桌。那冒著騰騰熱氣的肥羊燉,膻香四溢,就連黑水這樣日日沾葷的現(xiàn)代人,穿越后因為很長時間沒吃到過正經(jīng)肉食,都被勾得直咽口水,更別說二墩等一幫正長身體的小子,盯著那鍋眼珠子都快掉了出來!
然而餓歸餓,老秦人卻極講規(guī)矩,老里正、孟伯等舞者一眾長輩尚未入座,卻是誰也未曾動手。
老里正虛扶著孟伯來主桌坐下,手一揮,吼一嗓子:“大家莫客氣哩,上手!”頓時狼吞虎咽之聲四起。
黑水也從鍋里抓起一塊羊肉狂啃起來,又順手丟了塊羊骨給身后呼啦啦流口水的疤癩。這肥羊燉,其實就是大塊水煮羊肉里放了點鹽和不知名的香菜,遠(yuǎn)不比現(xiàn)代的羊肉湯里有諸多配菜、調(diào)料。但對連日來只見過老鼠肉的黑水來說,這水煮羊肉入口,只覺未加修飾、質(zhì)樸之意仿若天然晶玉,其美食之味遠(yuǎn)非現(xiàn)代那些矯揉做作之吃食可比。黑水邊吃邊叫著好呀好呀,疤癩也把那骨頭啃得吭哧作響,喉頭發(fā)出幸福的嗚嗚聲,一人一狗一唱一和,琴簫合鳴。
老里正看見黑水的吃相,呵呵笑著說:“尊客,慢點咥,別急。老孟里難得來你這樣的遠(yuǎn)客,今天肥羊燉、老苦酒管你夠!”
老秦人極其好客,這話說來絕非客套,這平日里少見的羊肉、苦酒,即使全里老少今兒不沾,也必先讓黑水這遠(yuǎn)客吃喝個夠。請他與族內(nèi)老輩同坐主桌上位,也是這個道理。
孟伯接著說:“是呀。這次咱老孟里去雍城足額繳糧,封主家老說咱于國于族有功,一高興,一次就賞了八只肥羊、十坨粗鹽,今兒放開吃喝。”
秦國連年戰(zhàn)爭,勉力支撐,隸農(nóng)所種之地需上繳封主的田賦,竟已從之前的十之半,上升到了今年的十之八。要足額繳糧,又要確保自己所留之糧能裹腹,其難度可想而知。難怪封主今年給了這么大的賞賜。
羊肉吃得幾乎噎住,黑水又抓了撮那綠油油的藿菜放入口里,開始感覺苦,然后一陣清爽,正好解得羊肉的膻腥,竟是相得益彰。藿菜,其實就是大豆的嫩葉,是老秦人桌上的尋常菜蔬,《詩.小雅.白駒》中的“皎皎白駒,食我場藿”,說的就是這藿菜,春秋至戰(zhàn)國,藿主要是平民和奴隸的蔬菜。
一個后生,這時開始捧起土盉,往長者尊客的碗中倒酒。渾濁的酒液入碗,泛起一陣野果香。后生到黑水這里,特意說了一句,黑水哥,今兒高興,多喝點。這后生和二墩差不多的十六七年紀(jì),和這里普遍營養(yǎng)不良的人們一樣——身材干瘦,國字臉上浮著黃暈,眉宇間卻英氣俊朗,不似二墩那般憨厚渾樸。
黑水扭頭對后生說到:“司馬錯兄弟,你也多喝點!”兩人對望一眼,老熟人一般相視一笑……
司馬錯?
沒錯,正是司馬錯!
現(xiàn)代社會史料上,關(guān)于司馬錯的出身毫無記載。黑水初次聽見這名字也是一愣。司馬錯,那可是歷事秦惠文王、武王、昭王三世,千里奇襲攻下巴蜀、為秦國開拓出富庶大后方的一代名將,“戰(zhàn)神”白起的領(lǐng)導(dǎo)!原來司馬錯,竟是個隸農(nóng)后代?
隸農(nóng)咋了,不能當(dāng)名將還是怎的?
在這“寧有種乎”的時代,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想到這一點,黑水對司馬錯的身世并不是感到很糾結(jié),只不過有一點還是有些困惑……
“司馬”一姓的來源,一說是“源于西周,以官職為姓。同宣王時程伯休父(四個字連在一起,是個人的名字,真他母怪的名字哦,別以為是程伯休的老爸喲),官至司馬,執(zhí)掌國家軍隊,佐政輔國,權(quán)勢重大,后來他克平許方,立下大功,周王室允許他以官職為姓,其后遂成司馬氏?!蹦苄账抉R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來頭。照理說,低賤的隸民大都沒有姓,即使有個名,一般也都叫阿狗阿貓啥的,可這么個小破孩兒,憑什么擁有“司馬”這樣一個高貴的姓?難得他是司馬一族的后裔,流落到了老孟里?
跟司馬錯熟悉后,黑水才進(jìn)一步搞清楚:司馬錯本也沒姓,就叫阿錯,估計寓意生在隸民家庭,生下來就是個錯。
他的老爸也沒姓,叫阿錯爹。
阿錯爹以奴隸之身,跟隨秦獻(xiàn)公歷年征戰(zhàn),立功無數(shù),竟破天荒地被敢于破制的秦獻(xiàn)公封為軍令司馬。要知道這時候,當(dāng)官可是世族貴胄的特權(quán),對賤民來說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在秦軍中以賤民身份升了軍令司馬的阿錯爹,成了老孟里的驕傲和自豪!可惜阿錯他爹最終也戰(zhàn)死于慘烈的石門之戰(zhàn)中,令人一聲嘆息。老孟里群眾為了紀(jì)念阿錯爹,也效仿周朝賜程伯休父司馬一姓的典故,取他在軍中的官職為阿錯的姓,這才有了“司馬錯”。為國犧牲的他爹由于是賤民,死了也就死了,也沒有追官拜爵、重重賞賜一說,只留下可憐的阿錯娘和阿錯,繼續(xù)當(dāng)著奴隸,過著無夫、無父的凄慘生活。
眼前可憐兮兮的阿錯,居然就是幾十年后功成名就的一代名將司馬錯,一個多么典型的勵志童話!從他現(xiàn)在的年齡來看,也比后世可查的史料軌跡推算,要早出現(xiàn)了十來年呢……因為我的穿越,陰差陽錯間就破解了名將司馬錯的出身歷史謎題,天意么?……可惜,我還有機(jī)會回到現(xiàn)代,告訴人們這個故事么?
唉,不管他今后是什么樣的名將,就目前情況來看,憑年紀(jì)我也還是老大,還是先帶著大家弄飽肚子要緊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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