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行了大半日，在一所有著三間獸頭大門、兩邊各蹲著一個大石獅子的華宅前停下，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這便是黛玉外祖家之長房了，現(xiàn)當(dāng)家人乃三品威烈將軍賈珍，卻也是賈門一族現(xiàn)任族長！卻并不入內(nèi)，而是繼續(xù)往西行走，不多遠，便見一般模樣的三間大門，方乃她外祖母一房，喚作“榮國府”！

　　主仆三人不及細看，車已入西邊角門，又轉(zhuǎn)了幾個彎，車終于停了下來，那駕車之人先行退出，又換了兩個十來歲的小廝駕車前行，至一垂花門前落停下，待兩個小廝退下后，隨行的婆子才掀簾兒先扶了雪雁和王嬤嬤下車，隨即二人又親扶了黛玉下車。

　　四個婆子在前引路，黛玉扶了雪雁的手，先進了一垂花門，便見放著一紫檀架子大理石大插屏的穿堂，兩邊皆是抄手游廊，周圍更是花團錦簇！轉(zhuǎn)過插屏，卻是一所精巧的抱廈，又過了一扇狹窄的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起來，但見各色廂房游廊分立四面，中央則是五間雕梁畫棟、富貴大氣的上房！

　　一個婆子回頭賠笑道：“回林姑娘，這便是老太太的上房了！”話音剛落，便見十來個穿著一式掐肩背心兒，梳著相同發(fā)式的丫頭笑著迎了出來，道：“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兒就來了！”然后三四個人爭著打起簾籠，高聲兒道：“林姑娘來了！”

　　黛玉方入得房里，便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fā)如銀、眉眼間與母親極為相似的老母迎了上來，便知是她外祖母了，心里不由得一酸，正欲拜見，已被一把摟入懷里，“心肝兒、寶貝兒”的叫著大哭起來！黛玉只覺這懷抱與母親的竟一般溫暖，亦忍不住流下淚來！當(dāng)下周圍侍立之眾人，亦掩面涕泣起來，直用了大半日，方漸漸止住了。

　　早有丫頭拿了熱水妝盒進來，雪雁接過服侍黛玉重新勻了面，又收拾了一番，自顧退到一旁。黛玉方對著上首的賈母行了跪拜大禮，道：“孫女兒請外祖母安！”賈母忙親自攙了她起身，嗔道：“作什么行此大禮！”隨即指著一位長臉素服的中年貴婦人道：“這是你大舅母！”又指另一位慈眉善目的貴婦人道：“這是你二舅母！”黛玉一一行禮拜過，二人皆笑著親攙起來！最后指著一位年歲不大、作婦人打扮的美婦道：“這是你珠大嫂子！”她便知這是那閨名喚作李紈的那位青年寡居的嫂子了！

　　一時廝認畢了，賈母道：“請姑娘們來，今日有遠客到，不必學(xué)里去了！”兩個小丫頭子答應(yīng)著去了。不多會兒，便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一般裝束的名媛美姝進來了。三人見了黛玉，皆是一臉的贊賞和喜歡，黛玉亦是含笑看著三人，但見第一個杏面桃腮，膚若凝脂，濃淡適中，修短合度，讓人一見便打心里生出一種欲親之近之的感覺，這乃大舅賈赦之獨女，喚作迎春；第二個皓齒星眸，皎若秋月，肩若削成，腰若約素，顧盼間更給人一種靈動雅致的風(fēng)情，這是二舅賈政次女，喚作探春；第三個形容雖小，卻也玉肌妙膚，弱骨纖形，一派天真嬌憨的樣子，這卻是寧府當(dāng)家賈珍之胞妹，喚作惜春！

　　黛玉品度著三人，三人亦被她的仙姿玉質(zhì)所深深折服，是以待相互廝認后，便小聲兒的說笑開了，不過問些年歲、喜好、所讀何書之內(nèi)的閑話兒！黛玉本以為會孤單寂寞，卻不想竟與三人極合得來，她本無兄弟姐妹，今日竟一下子有了三個，怎不讓她喜從心起？

　　正得趣兒時，忽聽得一陣兒銀鈴似的笑聲兒從后院傳來，漸行漸近，丫頭掀了簾子，便見來人笑道：“我來遲了，竟不曾迎接遠客！”黛玉心里不由得納罕，她雖剛到這里，卻見眾人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從那里來的這般高聲喧嘩之人？探春附耳小聲兒道：“這是璉二嫂子！”黛玉方記起母親曾說過，大舅之子賈璉，娶得便是二舅母之內(nèi)侄女，喚作王熙鳳，因自小充作男兒養(yǎng)，很有些兒巾幗不讓須眉的風(fēng)采，當(dāng)下仔細瞧了，卻見其生得明媚妖嬈，風(fēng)流爾雅，豐姿綽約！

　　那熙鳳并不向眾人問好，徑自攜了黛玉的手，前后左右細細瞧了一番，仍送回榻上坐好，方向賈母笑道：“天下竟真有這般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怨不得老祖宗夜也思來夜也想，便是我也喜歡得了不得！”賈母向黛玉道：“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便罷了！”黛玉忙起身道：“見過二嫂子！”

　　那熙鳳忙攙了起來，一面問道：“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xué)？現(xiàn)吃什么藥？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便明白過來她是現(xiàn)在賈府管家之人了！又說了一會子閑話兒，賈母便命人送黛玉去見兩位母舅，那大太太邢夫人起身笑道：“很不用老太太再另派人，我?guī)Я送馍畠哼^去，豈不便宜！”賈母笑道：“這話兒很是，你也不必過來了！”

　　那邢夫人便攜了黛玉，至垂花門前，上了早已侯著的馬車，又出了西角門，往東行了一會子，入了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早有許多錦衣華服的姬妾丫鬟迎了上來。邢夫人一面命人去請賈赦，一面命人倒?jié)L滾的茶來與黛玉吃，一時那人回來了，卻道賈赦不在書房。邢夫人一臉歉疚道：“你舅舅定不知你已家來，不然豈會此時外出？也罷，咱們娘兒倆說話亦是一樣！”

　　不多會兒，兩個丫鬟進來回說擺飯了，邢夫人對黛玉道：“舅母本該留你用飯才是，但只你今日初來，少不得要與老太太一道才是，你可不要外道才是！”黛玉沒想到邢夫人竟會這般為自己考慮，心里不由感激且愧疚，以往聽母親說這大舅母是續(xù)弦的，娘家不顯赫，其人亦是極小家子氣，沒什么見識，卻原來與想的大不一樣，忙笑道：“舅母的好意，甥女兒豈會不明白？甥女兒既是長住，又怎會沒有機會一道用飯！”邢夫人一臉釋然，命四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她過去，又親自看著車遠去了，方回到自己屋里。

　　待再回到榮府，已是擺飯時間，老嬤嬤送了黛玉至賈母屋里，但見王夫人和李紈、熙鳳已在此伺候。那熙鳳上前拉了黛玉往左邊第一張椅子上坐去，黛玉慌忙起身讓眾人，賈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只管坐罷！”隨即迎春三姐妹亦依次坐了，紈鳳二人忙忙的為幾人布菜捧飯！

　　黛玉只覺渾不自在，在她看來，斷沒有作長輩和嫂子，伺候小姑子之理！而且她打小便是與父母一道用飯，并不讓許多丫鬟伺候，一家子間或說些閑話兒，樂和得緊！這里卻大不一樣，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都不聞，更沒有人說話兒了！飯菜亦多偏于油膩，吃了一多半兒了，竟不知吃的何物？

　　須知這大清朝入關(guān)已逾百年，京城乃至整個天下，已無明顯的滿漢之分，尤其像賈府這類跟隨太祖皇帝打過江山的人家，更是早已當(dāng)自己為滿人，吃穿打扮、禮儀風(fēng)俗皆隨滿俗！在滿族之家，尤其是四品官員以上的人家，女兒家無疑是金貴非常的，因其不定哪一日，便會被選入宮，作了主子娘娘，福及全家！是以迎、探、惜三人并不覺得有何不妥之處！

　　一時飯畢，各有小丫頭用小茶盤捧上茶來，黛玉隨眾人漱了口，又接了茶，卻并不急著吃，她本就醫(yī)術(shù)高妙，自知要飯畢至少一盞茶再吃茶，方不傷及脾胃！賈母命眾人散了，方與姐妹四人閑話兒起來。

　　不多會兒，有丫鬟來報：“寶玉來了！”隨即便見一個俊秀非凡，眉目如畫的少年進來了，黛玉見了，心里暗嘆道，怪道外祖母以往來信時，總提及這位表兄，果然生得好模樣！但她亦只是略瞧了一眼便罷了，若要論模樣，又有誰能及得上柳湘蓮呢？

　　那寶玉亦早見了黛玉，已然呆住了，他原本以為平日里自己見過的絕色女子已夠多，自家姐妹亦是品貌不俗，卻不想以往所見女子，合起來也不及這位新來的妹妹！但見她眉似新月，眸含秋水，弱柳扶風(fēng)，氣若幽蘭，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恰似柳搖花笑潤初顏！

　　好半晌，那寶玉才回神笑道：“這個妹妹我卻是見過的！”黛玉不露痕跡的皺了一下眉頭，這位哥哥果然慣常混于脂粉堆里，竟是這般輕浮淺薄，是以心里便先不喜！賈母卻興致極高，笑道：“如此最好，以后更相和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