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過去,偶有波瀾,有壞的,也有好的。
沒幾天段澤晨接到廠里行政處的電話,說他的助理工程師職稱已經(jīng)評定通過,大約一個月以后就可以拿到證書。接到電話之后段澤晨糾結(jié)了一番,不確定該立即就請客吃飯呢還是實際拿到證書再說。這糾結(jié)沒持續(xù)多久就定下來,單位上另一個同期拿到職稱的家伙找到他說一起請客,這樣負(fù)擔(dān)會小一點。
禮數(shù)上單位上所有人都會邀請到,一共四十來人,但真正會到的不過三分之一,除了幾位行政領(lǐng)導(dǎo)和直屬班組的高工到場意思一下之外,拖家挈口的中年人差不多都告假不到,到的人基本都和段澤晨以及一同請客那家伙一樣的人,過了初級評定,中級未達(dá),以及還沒結(jié)婚生子的年輕一代。
請客的地點設(shè)在一個川西火鍋的場子,勉強坐了三張桌子,到場的領(lǐng)導(dǎo)寒暄敬酒之后說不打攪年輕人聚會,不動筷子就告辭,三桌并作了兩桌。段澤晨以前經(jīng)歷過一次師兄職稱評定請客,那次也是如此,并不驚訝,但他作為主人之一,感受卻和以往不同,因為領(lǐng)導(dǎo)走了之后,場面也毫不活絡(luò),就像單位尋常聚餐那樣,夾菜喝酒,三三兩兩地攢頭交談;和尋常聚餐相似,又有不同的是,他比平時更清楚地看到單位上所有人的分層。
來祝賀敬酒的行政領(lǐng)導(dǎo)是一層,比他們稍微多留一會但不會呆到最后的幾位高級工程師是一層,大部分缺席沒到的中年人是一層;在場的人們是一層,其實這一層還分著層,才分配到單位的兩三個一年級生,自己和另一位請客的同事是一層,已經(jīng)過了助工但還沒到中工的人們又是另一層;嚴(yán)格說這是一道大致上按年齡形成的等級分層。這沒那么森嚴(yán),不仔細(xì)分辨甚至不容易看明白,但在自己的慶祝宴會上的某一刻,段澤晨忽然看清,這就是自己以后將會逐次經(jīng)歷的階段,是自己的人生階梯。
有兩個人先后攀著段澤晨的肩膀敬酒,他們和他熟悉但也沒熟悉到問起李嵐的程度,“你女朋友呢,她怎么不來,加班啊?”
“哪有什么女朋友?!倍螡沙繌娮鳉g笑地答道。
“你們分了???”一個人過分好奇地問。
“早就……”他話說了一半,做個抱歉的手勢,起身去了洗手間。
在洗手池面前他忍住了砸鏡子的沖動,很想抓住一位可堪對話的人問問類似那天李嵐問他的問題,我們究竟是在做什么?所有這些在場不在場的人都在做什么?
答案大概會是一臺大型電氣設(shè)備的一個配件里的一個控制單元的IC部分,這會是一個不甚準(zhǔn)確但兼顧了保密原則的答案,同時也暗示了單位上這許多人等級分層的合理性,但這背后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國家需要,討論幾乎一定會回到這樣一個籠統(tǒng)的答案上來,雖然籠統(tǒng),但無懈可擊。
他可以想象,自己下一次這么不論親疏的請客大約還有五年或七年,那時候他大概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不是大概,而是一定,周圍他認(rèn)得的人里沒有誰三十歲還沒結(jié)婚的,如果結(jié)了婚,那孩子也差不多就有了。這是一個多么可預(yù)測的未來,相比之下從單片機到那個大型設(shè)備上來說也一樣,現(xiàn)在是這樣,五年七年之后幾乎還會是一樣,也許是處理能力變得更好一些了,單元組更復(fù)雜,整個而言變得更輕便了,但在外在上看不出什么變化,還是粗大笨重。
我根本不喜歡這個工作。他第一次這么對自己喃喃自語,說出這樣的話。
餐聚結(jié)束之后,同事們散去,段澤晨和那一位一同結(jié)完賬,分頭騎車各自回家。騎到半道,他心有不甘,此刻時間還不很晚,掉轉(zhuǎn)頭騎到林軍家的樓下,大聲喊出林軍,兩人一同騎車到皮建華家樓下同樣叫下來,三人騎車一起到附近路邊攤燒烤攤,點些葷素烤物,幾瓶啤酒。
段澤晨說這是為他拿到助理工程師資格證書請客,皮建華林軍舉瓶祝賀,他們?yōu)槎螡沙扛械降南矏偙葐挝坏娜艘嘈?,以及真誠得多,可也只是這樣,是按部就班的一個階段,并不是他真的做到了什么應(yīng)得的,段澤晨對這個獎勵先是有所期待,繼而心平氣和。
“對了,你這是單獨請我們的嗎,李嵐呢?”皮建華問。
“我們已經(jīng)分了?!倍螡沙坷侠蠈崒嵉爻姓J(rèn),他以為說出來的時候會有一點心痛,完全沒有。
“認(rèn)真分的嗎?”還是皮建華在問,林軍一旁老實地啃著烤玉米。
“當(dāng)然?!?/p>
“那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為什么一定要打算呢?”段澤晨反問。
“因為……像李嵐這樣的女朋友你再也找不到另一個,你該去問她為什么不要你,然后找出讓她回心轉(zhuǎn)意的方法?!逼そㄈA誠摯地說道。
“你就沒想過是我主動提的分手嗎?”段澤晨打了個撒謊的寒戰(zhàn)。
“啊,為什么,為什么你要這么做?”皮建華有些錯愕。
“因為,”段澤晨想到這才是提出自己打算的好由頭,當(dāng)然不是實話,“我打算離職,離開廠子到成都去,所以趁早跟她分開,免得耽誤別人?!?/p>
皮建華擇了一根雞翅啃起來,林軍這時抬頭看著段澤晨:“你是認(rèn)真的?”
“計劃很久了,拿到助理工程師資格,出去闖蕩要容易得多,現(xiàn)在正是時候?!倍螡沙恳馔獾匕阎e話連接起來,文通理暢,心里自己嚇了一跳。
“其實,我也想出去,但那不可能……”林軍輕輕搖頭,“你跟家里說了嗎?”
“今天回去就說?!倍螡沙烤茐褢Z人膽地說。
他回家時已經(jīng)太晚,何玉琴和段成勇都已經(jīng)關(guān)燈睡覺,他有一個安靜的晚上。
第二天,又如任何一天那樣平順地開始,也像任何一天那樣結(jié)束,什么事也不發(fā)生,段澤晨格外清晰地感受到這一點,提醒自己不能這樣,每天都會有些不同以往才好,要不可預(yù)測。
晚飯時,何玉琴表示已經(jīng)知道了李嵐提出分手的事,安慰段澤晨說這是有些可惜,但也沒什么不好,大家都以為李嵐是那樣安分一個女孩,結(jié)果預(yù)料得不對。她太多變,太不可預(yù)測了,這樣也好,恰好單位上一個好朋友又給她推薦一個親戚的女兒,條件不錯,看這個星期天是不是見個面認(rèn)識一下。
“我想離職,到成都去?!倍螡沙繎?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說,這等于直接拒絕了新的安排。
何玉琴和段成勇都愣住,相互交換眼神,神情頓時嚴(yán)肅。
“為什么?”段成勇開口問道,他話從來不多,因此不可被糊弄。
“我不想一輩子都呆在這兒,現(xiàn)在出去還來得及,再過幾年就落后太多,想出去也出不去了。”
“為什么要出去,你好不容易才回來,這個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一輩子有什么不好?”何玉琴在一旁說道,但她話說得謹(jǐn)慎,把最當(dāng)說的話留給爸爸來說。
“時代變了,我不想安穩(wěn)地過一輩子,我想出去看看,我可以……”段澤晨說道,但他沒辦法說出來爸媽聽得進(jìn)去的前景來,兩代之間感受完全不同,他理解這一點。
段成勇沉思好一會兒,輕輕搖頭,問道:“你給吳工說了這件事沒有?”
“還沒呢?!?/p>
段成勇摘下眼鏡來,用眼鏡布細(xì)細(xì)地擦拭,目光不知盯在何處,“那……你已經(jīng)聯(lián)系好去處了嗎?”
“聯(lián)系好了,在成都,也是做單片機,月薪800塊,可以接收檔案?!倍螡沙磕槻患t心不跳地撒謊。
“也是國企嗎?有編制嗎?”何玉琴在一旁問。
“不是……是私營的,檔案可以托管在人才中心?!倍螡沙磕懬酉聛?,不敢接著撒謊下去,因為國企都不小,是容易查證的。
“私營企業(yè),表面上待遇給你開得很高,誰知道哪天就垮了,你到時候找誰去,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這事情不行的!”何玉琴抬高了聲量說,看著段成勇,希望他幫腔,或一擊必殺。
段澤晨早料到會是這樣,他暗暗嘆息,沒打算接著爭論下去,定下改天再說的戰(zhàn)術(shù),說得多說得他們煩了,或許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那你去吧,我回頭找吳工幫你辦個停薪留職,最長一年時間,外面混得下去就混,混不下去還可以回來。你要讓他出去,出去碰點釘子,再回來才會真正安心,你現(xiàn)在強壓始終是壓不住的,他還怪我們?!倍纬捎逻@時開口說道,前半句是對著段澤晨,后半句是對著何玉琴說的。
何玉琴楞了一下,頓時聲音高亢地和段成勇吵起來,不可開交,段澤晨在旁邊聽,知道此事已經(jīng)起了重大的變化,是有利于自己的,他表面上不說什么,心里暗暗地笑。
兩天以后,在飯桌上何玉琴對他說:“明天你就不用去上班了?!?/p>
“?。俊倍螡沙繃樍艘惶?,“怎么了?”
“你外婆生病了,你去照顧她幾天,你爸爸給你請假?!?/p>
“那我明天就動身去西昌???外婆她怎么了?”為這事兒段澤晨有些不情愿,但也是不能推辭的。
“她沒事,好了好了,這是我和你爸想出來給你請假的由頭?!焙斡袂儋u了個關(guān)子,這時候才笑著解開來,“你不用去西昌,直接到成都就可以了?!?/p>
“那我什么時候回來辦手續(xù)?”段澤晨明白過來,頓時有些悵然。
“不用,請假最長是兩周,兩周之后你爸幫你走停薪留職的流程,吳工會給你爸這個面子?!焙斡袂僬f道,表情平淡。
段澤晨以為要抗?fàn)幒脦讉€月,甚至激烈的大吵大鬧要經(jīng)歷幾回的事,就這么悄沒聲息地辦成,他吁了一口氣,腦子里有些缺氧似的暈眩,離開體制之后可能遇到的難處以往只是聽說過,毫無感受,現(xiàn)在開始略微地浮現(xiàn)出來,硌在心頭。
他喜歡的茶杯還放在辦公室桌上,辦公桌抽屜里還有好多私人物品來不及收拾,現(xiàn)在當(dāng)然可以急急忙忙地趕去收拾,但那樣就太著痕跡了。
“你先不忙跟任何人說,包括皮建華和林軍兩個;到成都上班以后也不要跟任何人打電話,等你安定下來以后再說。”何玉琴告誡地說道。
“好?!倍螡沙看饝?yīng)下來。
“這兩年上班你存了多少錢?”何玉琴輕輕地問道,幽幽嘆息,“我從來沒問過,估計沒存下多少吧。你爸和我給你添六百塊,就當(dāng)幫你付半年月房租,其他要全靠你自己?!?/p>
“哦,好,以后我拿了薪水還你們。”段澤晨覺得有如夢幻,自己的聲音也像是隔著層毛玻璃一樣渾濁。
他在廠里一個月薪水二百二十幾塊,各種補助津貼加總在一起一年不到三千三,他吃住全在家里,不花什么錢,兩年合計下來存了四千塊,聽起來不少,但距離買一臺自用的電腦還差多半的錢;他預(yù)料接下來大概要付之一炬,但他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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