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隋風(fēng)作者:蚊子路過留…時間:2020-12-17 17:55:47
十萬突厥鐵騎,這是阿波可汗阿史那大邏便部族中能夠征召的全部勇士。這些勇士來自他管轄草場上的上百個不同部落,他們帶著祖先傳下來的彎刀和角弓,追隨在他們的可汗周圍。
往日里南下劫掠的時候是根本無法聚集起這么多人馬的,很多年紀略大,牛馬充足,或是牧場太遠的勇士都不會接受狼頭纛的呼喚。而這一次讓眾人如此齊心的,只有一個原因:他們?nèi)拣I肚子了。
大隋歷開皇二年的春節(jié),突厥各部過得都相當(dāng)憋屈。別說是牛羊奶茶,美酒奶酪了,很多牧民的家里,連一頓像樣的午餐都沒有。
“這都要怪那個中原的狗皇帝!”餓肚子的突厥勇士一邊用砥石磨著自己的彎刀,一邊高聲咒罵。
一年前,中原那里的皇帝又換了人,年號和國號也發(fā)生了變化,很多突厥的勇士都知道。但是,那又和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不管中原換多少個皇帝,國號又改成什么,他們都會年年把最美的女人,最新鮮的谷黍恭恭敬敬的送到最偉大的可汗帳前。慷慨的可汗會將這些東西分給他草原上的所有牧民,讓每個人感受到長生天的慷慨。
什么?中原皇帝居然沒有將糧食和女人如期送來,還向可汗大人發(fā)出國書,聲稱以后再也不會有貢品由中原送到草原!
當(dāng)這則消息隨著可汗的狼騎一起傳遍草原的時候,很多憤怒的牧民都用手中的彎刀劈碎了帳中精美的青瓷,以顯示他們的憤怒。他們信仰的長生天,同樣降下了他的憤怒,不過是以另一種方式。
整個開皇元年,突厥草原上無雨無雪,赤地千里,河流枯竭,蝗蟲肆虐。沒有水分的干草極易燃燒,廣袤的草原到處都是一幅草木燒盡的破敗景象,而瘟疫又和饑荒如影相隨,整個草原人畜損失頗巨。
這日子沒法過了?。?
中原皇帝的不敬,讓長生天降下了憤怒。無數(shù)部落的勇士用彎刀拍打著手中的皮盾,在可汗帳前叫囂著,吶喊著,發(fā)誓要讓狗皇帝付出代價。
民心可用!軍心可用??!
掌管整個草原的阿史那家族當(dāng)然也咽不下這口氣,但是春天去劫掠顯然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這時候是春耕的時節(jié),很多人的家里早已經(jīng)沒有多少余糧可搶。于是部落中的薩滿將長生天降下的旨意向眾人宣布:“長生天在上,當(dāng)?shù)谝豢|秋風(fēng)吹過草原的時候,狼的子孫便可以舉起彎刀,聚集在他們頭人的周圍?!?
現(xiàn)在,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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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祿城外城北墻之上,斛律云和幾個民壯小心地將裝滿菜油的大鍋放在臨時搭起的薪柴堆上,又檢查了一下懸掛釘拍的鐵鏈,然后帶著幾個人將從輜重營領(lǐng)來的弓箭放在城墻根下面,每隔幾步放一張弓,兩壺箭。他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只有讓自己不停的忙起來才能緩解心中那不斷泛起的緊張感。
別看光祿城不大,可是城墻卻很高。古代的時候,邊防要塞的城墻,論起高度來,往往比都城還要高出許多,這座當(dāng)然也不例外。
光祿城的城墻足有四丈高,因為附近沒有什么河流做引水之用,所以城池并沒有其他要塞那樣寬闊的護城河。為了彌補這一不足,車騎將軍李林帶領(lǐng)手下士卒,連夜砍林伐木,在城下二百步內(nèi)布置了無數(shù)的鹿角尖樁。這一招非常狠辣,突厥人若想進攻城墻,便必須將這些障礙除去,而城墻二百步以內(nèi),很多地方都是弓箭手的覆蓋范圍,每拔去一個釘子,對方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城西三里有一座小山,坡勢甚緩,要是尋常,李將軍一定會分出一哨人馬在那里駐扎與城池互為犄角。因為這樣做的話突厥人在進攻城墻時就無法投入全部兵力,若是將具裝甲騎配置在適合沖鋒的山坡上,只要一次沖陣,就會讓對方付出慘痛的代價。
可是此時敵我數(shù)量懸殊,李將軍也不敢在這種情況下再行分兵。眼下最穩(wěn)妥的辦法便是兩門緊閉,死守城池。突厥人遠道而來,一沒有攻城器械和步卒,二糧草肯定不夠,只要眾人堅持十天半個月,對方便肯定會繼續(xù)南下劫掠。就算還剩下一些人繼續(xù)攻打,可那時候雙方兵力對比便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懸殊,再想守住城池便容易的多了。
突厥人大舉進犯,他現(xiàn)在考慮的事情已經(jīng)不是如何戰(zhàn)勝敵人,而是如何活下去。白天里那一場大戰(zhàn),既來可以鼓舞士氣,又可以將敵軍前鋒沖散,后續(xù)中軍想要收攏這些潰卒需要花費一定的時間,正好可以用來整理城防。
斛律云一邊指揮眾民壯收拾城防,一邊在腦海里細細回憶幾小時前在軍帳里面聽來的這些細節(jié)。戰(zhàn)爭不是兒戲,很多經(jīng)驗都是從血和生命里學(xué)來的,他好不容易借著行民壯營管事的職務(wù)進入軍帳,還不趕快像海綿一般吸收這些前人總結(jié)下來的知識?
你問張五哥哪去了?他和輜重營長史杜刁兒帶著十幾個弟兄,冒著生命危險為大家搬救兵去了。
為什么派他們?nèi)??邊關(guān)狼煙一起,九原城便會封閉,除了他這個郡兵的隊正,誰能叫開城門。
杜刁兒去干啥?當(dāng)然是代表府兵向朝廷報告邊關(guān)的情報了。李將軍軍中識字的人不多,除了杜刁兒這個護糧隊長史之外,其他不是獨擋一面的悍將,就是一營主事,這個時候哪能走開。再加上他毛遂自薦,李將軍便順水推舟的讓他去了。
“大孫,你聽說了嗎,城池五里之外,到處都是胡狗的斥候。真不知道張管事能不能活著回到九原,給我家婆娘帶個咱們還平安的口信兒?!眱蓚€民壯抬著一小簍子礌石,小心翼翼的走過斛律云的身邊,邊走邊擔(dān)心的說道。
“嘿,誰知道呢,這胡狗來得咋這巧。要是再晚來一日,咱們就能拿著文書回去了。就算死,我也想跟家里人死在一起啊?!苯写髮O的漢子說了幾句喪氣話,一臉苦悶,顯然并不看好這次守城的前景。
斛律云聽到二人的話,將手中的滾木放到地上,湊過去說道:“別說那些喪氣話,胡狗要是晚來一日,咱們正好走在半路上,前不著村,后不著店,連個躲藏的地方都沒有?,F(xiàn)在這樣,好歹還有幾千府兵和這高大的城墻。都打起精神來,咱們一定能活下去。”
兩個老實巴交的民壯沖他憨厚的笑笑,剛想說些什么,卻聽到城外一陣喊叫聲傳來:“回城!他娘的,胡狗來了,趕緊回城。奶奶的!誰在這兒撒了泡尿!老子拔了他的皮!”一群府兵在輕騎校尉趙熊的喝罵聲中呼啦啦一陣跑進了城里,他們身后的城門在一陣令人耳酸的嘎吱吱聲中緊緊閉了起來,幾十個抱著原木的步卒沖進了門洞內(nèi),隨時準備著抵擋地方?jīng)_城槌的沖擊。
“吹號!四子!帶一千人到南城去,王雙,你給我滾下去睡覺,守城用不著你的人,老子還沒那么敗家!”李將軍粗獷的嗓音伴著號角聲響了起來,遠處與天一線之處,無數(shù)的火把組成一條長龍迤邐而來。府兵的步軍自城下沖上城墻,捧起地上的弓箭靠著墻根半坐于地,瞇著眼睛養(yǎng)神,臉上絲毫沒有大戰(zhàn)來臨之時的緊張。
“民壯,都給我到城下躲好,留著點心眼兒,看到傷兵就給我抬下去。他奶奶的!這個地方怎么沒人?來幾個會射箭的!”李將軍像趕鴨子一樣將民壯趕下城墻,眼角余光一掃,發(fā)現(xiàn)右邊的三四個射擊口下居然沒有弓箭手準備,立刻暴怒著罵起了娘。
斛律云正想找點什么理由留在城墻上呢,一聽對方這么喊,趕忙貓著腰匆匆跑到一個無人的射擊口前,一屁股坐在地上,學(xué)著其他人一樣懷捧長弓閉目養(yǎng)神。
“嗚嗚~~嗚~~~~”蒼涼的牛角號響了起來,城墻外剛剛集結(jié)完畢的突厥人大隊里一陣騷亂,分出一部分衣衫襤褸,赤手空拳舉著火把的漢子,他們嘴里低聲咒罵著,像被被刨開窩的螞蟻一樣亂糟糟的向城墻沖來。
他們是草原弱肉強食法則的犧牲品,戰(zhàn)勝者的奴隸,也是攻城戰(zhàn)第一波送上來消耗敵軍箭矢和精力的炮灰。
“沖?。∧苓B著搬開五個鹿角不死者,慷慨的大汗會恢復(fù)你們在長生天下放牧的權(quán)利!”一個身披猩紅披風(fēng)的騎士手舞彎刀迫在這些人身后,在距城墻二百步遠的安全地帶打馬盤旋,口中說出的話讓每一個正在決死沖鋒的奴隸心里都萌發(fā)出一絲生的希望。
斛律云緊閉的眼睛睜開了,他從腳下的箭囊里捻出一支狼牙箭,插在身后為了加高城墻而壘上的沙袋里,又拔出一支,插好。十息之后,他右手邊順手位置的沙袋上,已經(jīng)插滿了一只只白羽晃動的雕翎。
“準備!”和主帥一起躲在敵樓外盾陣后面的掌旗官嘶嚎一聲,將手中令旗舉到頭頂。城墻上所有的弓箭手都整齊劃一的將箭搭在弦上,身體半跪著側(cè)身準備。
“一百步!自由散射!”令旗隨著最后一個字的出口猛地落下,弓箭手獰笑著起身,張弓,松弦。弦如嘈切,一只只白羽從城頭上飛起,在空中劃過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砸在下面無數(shù)舉著火把的人體上,濺出鮮血和生命的花朵。
斛律云深吸一口氣,身子猛地后轉(zhuǎn),半跪于地。右手取過一只長箭搭在弦上,弓如滿月。右眼、箭尖、遠處騎在馬上的督戰(zhàn)騎士連成一條筆直的線。
“繃!”拉成極限的弓弦驟然回收,剛才還靜止在手中的雕翎被猛地彈了出去,如流星般擠壓著箭尖前方的空氣,帶著破空之聲鉆入目標右眼的眼窩,又從后腦透了出來。
“好箭法!真他娘的解氣!”一直密切關(guān)注戰(zhàn)況的李林握緊拳頭猛地一揮,大聲喝彩。也由不得他不喝彩,能用普通的步弓在二百步外射中地方的眼窩,這樣的箭法,在整個大隋府兵中,雖不能說一個沒有,但也絕對不會超過一百之?dāng)?shù),可以用鳳毛麟角來形容。要知道,步弓射出的羽箭飛過這么長的距離,除非射中對方的眼睛或者哽嗓這種脆弱的地方,不然很難給對方造成大的傷害。
奴兵們一看督戰(zhàn)的騎士死了,心中那一點點的勇氣頓時像烈日下的積雪一般消融的干干凈凈,他們哭喊著朝后面退去,將自己毫無保護的后背露給城樓上的府兵弓箭手們,又被無情的釘在地上。
“回去,滾回去!后退者,死!”又有兩名猩紅披風(fēng)打馬沖了上來,手中彎刀一閃,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奴兵便已身首兩分,無頭的身體由于慣性向前沖出幾步,才無力的倒在地上。那些哭喊的奴兵被夾在城墻和騎士之間,沖也是死,退也是死,全都站在原地茫然無措起來。
“弓來!”李林敏銳的察覺到了奴兵的踟躕,伸手從身邊親兵手中接過寶弓,捻起破甲箭抬手便射。他手中的寶雕弓可是正經(jīng)的寶弓,由名家制作,歷時四年完成。足夠做十把弓的材料,最終成品不過兩把,每把的價值都不下千串錢。
與此同時,斛律云從城垛上抽出第二根箭,瞄準正在舉刀呼喝的騎士,射出。緊接著馬上又抽出一支,以相同的軌跡射出。有了倒在地上抽搐的倒霉鬼做示范,接替他的猩紅披風(fēng)果然早有防備,彎刀一旋就將飛向他胸口的第一支羽箭磕的飛了出去,剛想炫耀幾句,第二支隱藏在后的雕翎尾隨而來,噗的一聲穿透了他柔軟的咽喉。
“將軍威武!將軍威武!”李林身邊的親兵一看遠處火把下的敵騎應(yīng)聲落馬,用橫刀敲打著自己的兵盾大聲喝彩。
“喊什么喊!老子射的不是那個,偏了!”親兵們的叫喊聲讓李林老臉一紅,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的顏色。他瞄準的那個騎兵現(xiàn)在還好好的端坐在馬上,絲毫沒有一點中箭的樣子,而他的那支珍貴的破甲箭,想來是祭了土地爺,或者送給哪個倒霉蛋了。
他雖不服,卻也是光明磊落的漢子,對這射箭之人心中只有欣賞之意。
‘軍中居然有如此悍卒埋沒其中,乃是我之過錯啊!’心里暗嘆一聲,李將軍目光炯炯的左右掃視起來。忽見右邊不遠處箭孔后的一個少年從墻上探出身去,右手閃電般從身邊城墻接連拔出三支白羽,弓弦連震,遠處督戰(zhàn)的騎士徒勞的揮舞了兩下手中的彎刀,才捂著脖子難以置信的倒了下去。
“好連珠箭法!”李林忍不住再度高聲贊嘆,再看看城下的奴兵,已經(jīng)退到城墻二百步外了,那些猩紅披風(fēng)的騎士則在三百步的位置怒聲喝罵著,卻一步也不肯向前。
帶兵多年的李林知道,這些突厥奴兵已經(jīng)失去了沖鋒的勇氣。第一次攻擊波,就這么簡單輕松的被打退了。
‘這全都要靠那個少年!’想到這里,他推開身邊舉盾林立的親兵,快步向少年走去。
此時斛律云正皺著眉頭看著手里的長弓。大隋步弓雖好,但那是和尋常的角弓、獵弓相比較,對斛律云這樣自小就開工射箭的行家來說,這樣的弓,還是不夠看。他輕輕拉了拉有些松動的弓弦,嘆了口氣:“這量產(chǎn)的玩意兒還是不行啊?!?
“給,試試這個!”一把做工精細的寶雕弓被一只骨節(jié)粗壯的,大拇指上戴著扳指的大手遞到眼前,正在發(fā)愁的斛律云眼中一亮,頭都沒抬就道了聲謝接了過來,用手輕輕開了下弦,贊嘆道:“果然好弓!”
“大膽!見了我們將軍怎么如此無禮!”李林身邊的一個親兵上前一步,指著斛律云就要喝罵。
“恩?”斛律云抬起通紅的雙眸,只一掃,便將那個親兵嚇得噤聲不語。
“嘶…”眾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乎同時倒退了半步。
赤眸?。?!散發(fā)著凌厲的殺氣和暴虐,讓人看了忍不住心寒。
“倉郎~!”十?dāng)?shù)把橫刀出鞘的聲音連成一片,這是本能,人遇到危險時候的本能。
“住手!”李林沉聲一喝,揮了揮右手,親兵們趕忙將出鞘的橫刀收了回去。
“干什么!異瞳有什么好怕的?晉王殿下和魚大都督都是重瞳(注1),那都是有本事的人?!崩盍窒蓉?zé)罵了幾句有些大驚小怪的屬下,和顏悅色的對斛律云問道:“少年郎,看你的穿戴,不是我手底下的兵吧,哪來的?有沒有興趣給我做個親兵?”
斛律云趕忙站起插手應(yīng)道:“回將軍,我家住九原縣木耳村,姓胡名云,現(xiàn)在是行民壯營總管?!?
他頓了頓,才繼續(xù)說道:“承蒙將軍看重,不過民壯營中的弟兄都是在下同鄉(xiāng),我不能將他們丟下。待胡狗退卻,我將眾鄉(xiāng)里都送回九原,再來將軍帳前聽用?!?
恩,有情有義,倒不失為一個好漢子。李林心中暗自贊賞一下,然后從親兵手中取過兩壺破甲重箭,親手幫斛律云掛在腰間的鞢帶上(注2),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那好,待胡狗退卻,咱們再把酒言歡!”
?。ㄗ?:重瞳就是在一個眼睛里有兩個瞳孔,在上古神話里記載有重瞳的人都是圣人。隋朝時的楊廣和魚俱羅據(jù)說都是有重瞳的人。歷史上比較有名的重瞳者,有舜,項羽,李煜等人。
注2:兩晉南北朝多是鮮卑政權(quán),很多中原人都帶上鮮卑人的習(xí)慣。鞢帶是帶孔洞的腰帶,開始是為了懸掛打火石、磨刀砥石、弓箭、箭囊這些零碎物件出現(xiàn)。后來成為代表身份的象征,相傳可汗可佩戴十三銙鞢帶,七圓六方,李世民在做秦王時佩戴的鞢帶是十一銙,六圓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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