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瑜縱馬馳騁了約莫二三里,才漸漸放緩,對于騎馬,他已完全熟悉了。
這副身子......似乎隱著許多不為人知的事。適才的書寫、此時的馬術(shù),只要經(jīng)過一次,陳瑞瑜便記起一件,且是不帶絲毫生澀的熟悉??磥?,這份丟失的記憶,要經(jīng)過無數(shù)次這樣的“啟發(fā)”,才能恢復(fù)。這算是穿越的“后遺癥”么?還是那腦傷的結(jié)果?
想起那傷,陳瑞瑜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按何六兒的說法,自己那時真是命懸一線,可這不到十日,自己便恢復(fù)如初,難道這算是一件“額外好處”?陳瑞瑜搖搖頭,就算是,這也不能算什么依仗。腦后那傷,讓陳瑞瑜明白,這身子還是肉身,傷損了,一樣會丟掉性命,沒把握的猜測,可是及其危險的。
眼下,要往何處去?
陳瑞瑜抬眼望著前方,輕抽了一鞭,縱馬上了一道小山,站在山頂遙望。
前面不到二里遠(yuǎn),便是一道河流,想必便是通惠河了,河上已有了船只行駛,雖還不多,卻有了幾分忙碌之意。
看到這里,陳瑞瑜猛然一驚,忙定下心神,細(xì)細(xì)盤算。
這再往前,可就要遇上不少人了,自己再這么冒冒失失的闖過去,難說是不是還有何六兒這般“好說”的人。當(dāng)初腦后一棍將自己打下船頭的人,想來是真想要自己的命。自己如今連身世還不知曉,萬一遇到認(rèn)識自己的人......尤其是仇人,自己還懵然不知,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的?
陳瑞瑜回頭瞧了瞧何氏田莊的方向,也不確定離開何氏田莊到底是好是壞。當(dāng)時的直覺,倒現(xiàn)在依舊未消??烧撈饋?,死賴在何氏田莊,想必吃穿是不愁的,可是,萬一何家起疑,只需一張?zhí)颖隳軐⒆约核腿牍俑罄危粯邮侨稳嗽赘畹姆輧骸?
天啟四年......適才何六兒引路,陳瑞瑜旁敲側(cè)擊的問出了些消息,何六兒心有所屬,倒絲毫不查。陳瑞瑜倒是記得一些史籍記載,這幾年,正是朝堂上紛亂如麻的時候,那何家,也不知站在哪一方。自己一個沒有身份的人,站在屋檐下難說會被哪片瓦殃及。看來,離開何家沒錯,自己的路,還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好。
想起何六兒,陳瑞瑜略展笑意。伸手取過何六兒送的包裹,就在馬上打開來看,見里面是一套衣衫,一雙鞋,兩錠大塊的銀子,還有一些碎銀。陳瑞瑜放在手里掂了掂,下意識的估算有二十兩。衣服里卻還裹著一把短刃,拔出一瞧,還算鋒利。這算什么?防身么?陳瑞瑜沒有多想,見包裹里還有一個小包,翻開來看,見是一張紙,展開一瞧,上面正中便是兩個印刷大字:“路引”。這何六兒還當(dāng)真有趣,日后,倒要好生報答一番。
這些......難道便是出門之人必備之物么?
陳瑞瑜不由自主的想,這一番準(zhǔn)備,可真是有心到了極細(xì)處,那何六兒當(dāng)真這么好說話?還是另有人安排的?
何家老爺既然身在經(jīng)歷司,何家的人弄張路引倒也不費事,倒是眼下自己不算沒了身份。這......可真是什么都想到了,他就那么想自己離開?
陳瑞瑜有些沒了把握,這看似簡單的背后,似乎總有些不簡單的緣由。
罷了,至少眼下自己有銀子,有路引,就算住到客棧里,也可名正言順的走進(jìn)去,除非......那仇人也在尋自己。
這可就無法捉摸了,自己又不知什么人是仇人,如何防范,難道躲起來不見人?
陳瑞瑜有些費神,腦后那傷可是實實在在的,要自己命的人也確實存在。想了一陣子,陳瑞瑜才暫時拋開這個念頭,畢竟重傷加上墜河,那人......或是那些人總該認(rèn)為自己死定了吧?眼下,就算是安慰,這也算是唯一的藉口。
想清楚這些,陳瑞瑜打算先到那日自己上岸的地方瞧瞧,或許能尋到些什么。然后再尋家客棧住下,這二十兩銀子,總能讓自己渡過一些時日,到那時若自己還想不起來身世,也有時間好生謀食。
陳瑞瑜瞧清楚道路,便打馬下山。
行至山腰處樹林外,見道旁有一處矮崖,并不算高,不過兩三丈,崖頂這段路也僅十幾丈遠(yuǎn),陳瑞瑜心里有事,僅稍稍減慢,就在樹林邊行過。
哪想剛走過一半,忽聽身后“哎呀”一聲,扭頭一瞧,便見一個人影翻滾著滾下崖去,轉(zhuǎn)眼間就躺在崖底亂石堆里,連聲哭喊:“哎呦......救命,救命啊,我的腿斷了......救命啊”
陳瑞瑜稍稍一怔,忙勒住馬匹,心想該不會是自己撞了人吧?可適才并未察覺???
不待陳瑞瑜多想,崖底那人叫的聲音更加凄慘,那腿下眼瞧著便流出大片鮮血,緊接著,那人的叫聲一聲比一聲低,似乎便痛得沒了力氣。
這多少勾起了陳瑞瑜傷痛時的感覺,陳瑞瑜忙跳下馬來,一邊叫著:“等著啊,我這就下來!”一邊尋條路下崖。
幾丈高自然不能一躍而下,這剛剛下到一半,尋了塊落腳處還沒站穩(wěn),就聽得崖頂一聲呼哨,緊接著便是一陣馬蹄聲,越來越遠(yuǎn)。
陳瑞瑜一愣,眨了幾下眼,才覺察出不對,向上望卻看不到什么,再向崖底看去,哪兒還有什么人影,亂石堆里只留下一灘血色。
從陳瑞瑜下馬,倒眼下不過片刻的功夫,不用看,那馬定然被人盜走了。顯然,這兩人早就瞧上了自己,這一上一下配合的相當(dāng)熟練。他們就吃準(zhǔn)了自己一定會下馬救人?又是在哪兒盯上自己的?難道適才自己翻看包裹被人瞧見了?
陳瑞瑜實在不知居然能遇到這等事情。
陳瑞瑜已經(jīng)苦哭笑不得,這個世道......適才還想著要萬事小心,這轉(zhuǎn)眼便就......自己一來便被人謀害,可偏偏便有人救下一命,這才得了好處出門,轉(zhuǎn)眼又是兩手空空......
到此時,陳瑞瑜才知道何六兒為何要在包裹里送上一把短刃,這旅途中果然兇險的緊。陳瑞瑜站在半途中怔了好一會兒,到底忍住沒有生氣。怎么說,這僅是謀財,沒遇到害命的,不然,僅憑適才自己的應(yīng)對,這命,可就又丟了。眼下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兒,怕是沒人來救了吧?
陳瑞瑜下定心思,今后定要事事仔細(xì),斷然不能再出這樣的“窩囊”事,適才居然連那人相貌都沒看清。這下除了一身衣衫,身無一物,相比下來,便是身上沒傷。這般想來,陳瑞瑜似乎覺得好受了些,起身再上到正途,拍拍身上塵土,沿著事先瞧好的方向,向河畔行去。
余下這一里多路,平平無奇,陳瑞瑜就是想遇到些什么人、事,也沒落到實處。倒是邊走邊想,此時最大的弊處,是未將自己看作這個時代的人,總有些看客的心思隱著,這才是疏忽的根源。
按說這連番磨難,也該夠了吧?難不成要一直這般“磨”下去?此時風(fēng)輕云淡,倒是難得的好天氣,陳瑞瑜仰頭望了許久,心思自此有些不同。
近午時,陳瑞瑜終于再次來到通惠河畔,何六兒指的路并沒錯,一到岸邊,一眼便瞧見那幾座草棚。
陳瑞瑜小心翼翼隱在一株老松之后,暗暗觀察了許久。那幾座草棚里的人都是尋常打扮,顯然都是窮苦人家,此時正圍著火堆煮食。陳瑞瑜記得上岸時自己就是沖著草棚去的,可這幾個草棚與何家有何關(guān)聯(lián)?難不成是何家的下人?
再瞧了會兒,陳瑞瑜搖了搖頭,自己一時還想不出什么。草棚自然是沒有記錯,自己由何家出來也是事實,但眼前這些人,穿著、面色可沒有在何家田莊里見到的下人好,只是就此也無法斷定與何家無關(guān)?
聞到風(fēng)里傳來些許香味兒,陳瑞瑜忽覺有些餓了,這才記起,在何家可是沒有吃東西便走了,眼下又到哪里去尋吃食?左右尋思,陳瑞瑜忽覺,此時與在何家田莊又是不同,這么小心謹(jǐn)慎,可就不合適了。心下一定,便起身向草棚走去。
尋著依稀的記憶,陳瑞瑜很快確定自己當(dāng)初爬上岸的地方,連帶著最近的那間草棚也認(rèn)準(zhǔn)了。當(dāng)然,這間草棚已經(jīng)重新搭起。
陳瑞瑜稍稍猶豫,但還是一步步緩緩走近。
幾間草棚邊的人,早已瞧見陳瑞瑜,只是一時并未認(rèn)出這便是當(dāng)初那奄奄一息的少年,瞧著陳瑞瑜一身的穿著打扮,只是冷眼瞧著,并不搭言。此時見陳瑞瑜靠近,才紛紛站起身來,但仍未開口詢問。
青兒低頭走出草棚,一抬頭正與陳瑞瑜照面,面上一驚,隨即一喜,叫道:
“是你,陳公子......你怎地來了?”
聽到青兒說話,九叔公與劉恩也走出草棚,瞧見陳瑞瑜也是有些吃驚。
陳瑞瑜當(dāng)然也是一驚,雖說猜測這草棚的人與何家有些關(guān)聯(lián),卻不防青兒一口便叫出名字來。
“姑娘,你......認(rèn)得我?”霎時間,陳瑞瑜還以為這位姑娘認(rèn)識以往的自己。
青兒一怔,隨即記起這位陳公子可還不知道自己,一時不知怎么解釋,只楞在那里。
那劉恩卻冷冷的說道:“我們哪兒能認(rèn)識你這樣的公子?你還是走吧,沒得讓人瞧見憋氣。青兒,回屋去。這些大戶人家的,沒得可說的?!?
陳瑞瑜愣住,這話可怎么說?
青兒瞧了瞧劉恩,又扭頭看了看陳瑞瑜,似乎有些為難,身子卻是站著未動。
九叔公似乎也有些不快,重重地“哼”了一聲,卻沒開口。
陳瑞瑜心里飛快的琢磨了下,覺得還是自己說清楚些好。眼前自然是絲毫沒有料到的,可自己眼下還能去哪兒?要說相關(guān)的人、事,怕是也只有眼前這些人了。自己都走到這里了,難道還要一頭霧水的離開?
陳瑞瑜瞧了瞧青兒,最終還是雙手抱拳行禮,開口道:“是青兒姑娘吧?這幾日我因傷昏睡不醒,今晨方才醒來,此是由何家田莊而來。我只記得最初是在這岸邊草棚邊上,就是這間......屋子,其余的是一概不知。倘若青兒姑娘曉得詳情,還請示下。”
說罷,陳瑞瑜又對著九叔公、劉恩行禮,又轉(zhuǎn)身對著其余眾人行禮。
瞧見陳瑞瑜如此,又是這樣一番說辭,九叔公、劉恩的面色稍稍好轉(zhuǎn)。
“你怎地不在何家田莊養(yǎng)傷?來此作甚?”劉恩問道,語氣依舊有些不善。
陳瑞瑜聽這口氣,覺得這些人似與何家的人有些糾葛,斟酌了下,便道:
“在下傷已好了,自然便要離去。”
“那何家就讓你這么走了?”劉恩譏諷道:“那何家小姐讓你許了什么好處報恩?還是要你著何家消災(zāi)解難?”
陳瑞瑜心里納悶,不曉得何家的人如何得罪了劉恩,讓他這般譏諷。
“這位大哥,在下并未見過何家小姐,何家田莊里只識得管家何六兒,就是他送我離莊的?!?
“你沒見何家七小姐?”青兒似乎有些驚奇。
“并未見到?!标惾痂は肓讼耄憔椭闭f:“今日醒來,那管家何六兒便說,何家七小姐即將出嫁,我這一外人在莊子里住著不妥,怕是有損何家七小姐閨譽,故此離去。”
“哦?”劉恩盯著陳瑞瑜,似乎是想看出是否說得真話,不過,面色卻善了不少。
“你果真是今日才醒來的?”青兒問道。
“在下并無虛言?!?
青兒猶豫了一下,又問:“那何六兒,可曾說了什么沒有?”
“除了適才所說,并未提及其它?!标惾痂で屏饲鄡阂谎郏值溃骸霸谙掠浀眠@間屋子,不知幾位......與何家.....”
“何家是何家,我們是我們,各不相干!”劉恩粗聲粗氣的說道。
陳瑞瑜瞧了劉恩一眼,心里琢磨了下,干脆將心里疑問直接問出:“在下記得最初是在這屋子邊上,醒來便身處何家田莊,這其中過程,卻不知詳情,還請幾位示下?!?
說罷,又是一禮。
青兒扭頭說道:“叔公,陳公子他......怕是不曉得。”
“嗯,”九叔公也信了,道:“唉,這話原本不該說。那日你在這棚子邊上,凍得半死,我們幾個將你抬進(jìn)屋里,卻是沒錢抓藥,便對何家的人說了,他們便將你接了去?!?
陳瑞瑜聽的明白,當(dāng)即鄭重行禮,道:“原來幾位也是恩人,在下多謝救命之恩?!?
說個“也”字,倒也公道。九叔公等幾人也聽得明白,倒是對陳瑞瑜多了分好感。
“在下此時身無分文,幾位救命之恩,來日必將厚報。”
陳瑞瑜這話,多少有些場面話的意思,可事實的確如此,要說做作,陳瑞瑜也只有認(rèn)了。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本攀骞珦u頭說道。最初抬回陳瑞瑜,這幾人也的確沒想要什么回報。
那劉恩瞅著陳瑞瑜,卻有些奇怪的問道:“身無分文?倒不說圖你幾分銀子的謝,你可是大戶人家子弟?”
陳瑞瑜心想,這又來了,不知日后還要重復(fù)幾回?
“說來慚愧,這次傷的有些古怪,醒來之后,只記得姓名、年歲,其余一概記不起來?!?
“哦?有這事?”
“并無虛言?!标惾痂みB聲說道:“這家在何處,家中何人,真是想不起來?!?
“陳公子,你這傷......"青兒問道。
“多謝姑娘關(guān)切。傷是好了,只是腦子里有些模糊,實在記得不多?!?
幾人相互看了一陣,那劉恩道:“我說你怎地又來了呢?這傷好了不回家去,跑這里作甚。”
“叔公,還是請陳公子進(jìn)去坐吧?!鼻鄡旱馈?
“也是,也是,這草棚里臟亂,還請公子見諒?!本攀骞馈?
“不敢,不敢,”陳瑞瑜忙道:“晚輩姓陳,名瑞瑜,剛滿十七,還請叔公直呼名字便是。這公子之稱,實不敢當(dāng)。晚輩此時......實是一個無家之人?!?
這話說得,可就有些可憐了。
幾人將陳瑞瑜讓進(jìn)屋里坐下,這才閑談起來。
“這么說......”劉恩道:“你這如何傷的,也是不知了?”
“正是?!?
“這......有何打算?”
青兒聽到劉恩問道這話,不由自主的看向陳瑞瑜。
陳瑞瑜苦笑了下,道:“還能有何打算?只求有個容身之所,這身上還有些力氣,請叔公、劉大哥指點,這何處能尋個賣力氣的地兒?!?
“賣力氣?就憑你?”劉恩笑了,滿臉的不可思議。
青兒也有些詫異,陳瑞瑜能說出這樣的話,可完全不是什么大家子弟的口氣。
直到此時,陳瑞瑜還能有別處可去?
陳瑞瑜低頭打量了一下自己,這身打扮可與這些草棚格格不入,既然要在此地容身......隨即站起身來,利索的脫掉長衫,胡亂疊在一起,道:“劉大哥,這衣衫還是何六兒給的,還請尋個地方當(dāng)了,換幾個錢是幾個錢,好歹也能換些米。”
說罷,轉(zhuǎn)身又對九叔公說道:“叔公,晚輩無處容身,還請叔公容晚輩在此暫住幾日?!?
“陳公子......”九叔公真真是詫異了。
“叔公,萬萬莫再提什么公子,就當(dāng)晚輩是個無家可歸之人,還望收留?!?
九叔公一家三口楞了半響,才算接受這個事實,面前這個少年,還真是個無家可歸之人。不過,青兒心里倒有幾分高興,陳瑞瑜脫去何家給的衣衫,雖不符以往的印象,卻是有些與何家斷絕關(guān)系之意,這多少對了心思。
“唉......還真是天意啊?!本攀骞L嘆一氣,陳瑞瑜自此算是留了下來。
回頭去尋何家田莊,真若拉下臉來,怕也算是個法子,但直覺告訴他,那何家田莊,可遠(yuǎn)不如這里的棚屋穩(wěn)當(dāng)。何家身在官府,那力量陳瑞瑜還未曾接觸,但顯然不是陳瑞瑜一人所能面對的,以陳瑞瑜此時的狀態(tài),還不敢保證自己不露出絲毫破綻。相比之下,與九叔公等人住在一起,陳瑞瑜反倒覺得心安。至少,陳瑞瑜面對的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隱藏在背后的勢力。不知怎么,陳瑞瑜心里一直隱隱存在著某種畏懼。
當(dāng)然,目前走到這一步,可并非陳瑞瑜算定的結(jié)果。有道是“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這一步步走下來,有驚無險,倒該慶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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