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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毅昏昏沉沉,只覺自己一會兒身在劍坊的融爐旁,汗如雨出,一會兒又似掉入了冰窖,渾身的血液都要凝結(jié)成冰一般。如此熱而轉(zhuǎn)寒,寒而復(fù)熱,記憶中的諸般場景猶如走馬燈一般,在腦海中翻涌不停。
不知過了多久,自己仿佛躺在學(xué)校宿舍的床上,四周靜悄悄的。忽然房門一開,居然是許久不見的老爸老媽。老媽還是那么不愛說話,就坐在他身邊,笑而不語,不過眼神里卻滿是慈愛。父親探身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說道:“還好,已經(jīng)不燙了。我就說嘛,兒子一定挺得過來?!彼实匾恍Γ耙銉?,你是個男子漢,做什么事情都要有恒心有毅力,愛好廣泛是好事情,可博而不精就是大忌,知道么?病好了,去把外公教的拳好好打幾遍,總是生病怎么行?”
龍毅剛想張口說話,卻發(fā)現(xiàn)眼前已經(jīng)空無一人。房間的墻壁不知怎么就消失不見了。陡然間巨浪奔涌,遠(yuǎn)處一座大橋,毫無征兆地轟然坍塌,正在橋上行駛的車輛接二連三地跌入滾滾洪流之中,不見了蹤影。
“不要——”龍毅心頭一痛,猛地睜眼坐起,大顆的汗珠自鬢間滾淌下來。
眼前一張青竹小幾,一盞豆大的油燈,燈焰微微跳動,哪里還有老爸老媽,哪里還有那巨浪的蹤影。
龍毅心中酸楚難當(dāng),方才那一幕,自打老爸老媽不幸遇難后,時常會讓自己從睡夢中驚醒,再難成眠。不知不覺,老爸老媽已經(jīng)走了五年,可老爸那番話卻不斷在耳邊回響,每每想到自己少年時的孟浪,他就難過的想哭,可老爸說過,男兒有淚不輕彈,哭是懦弱的表現(xiàn),龍毅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更加堅強。
龍毅吸了吸鼻子,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油燈,心中狐疑:我這是在哪里?難道還在夢中?
耳邊忽聽得一個清脆柔和的聲音說道:“呀!你終于醒來了!”語音中帶著幾分驚喜。
龍毅循聲瞧去,只見說話的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身材高挑,穿一襲月白粗麻襦裙,一張瓜子臉,下巴尖尖,俏麗白皙,瞪著一雙清澈靈秀的大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松了一口氣,說道:“謝天謝地,你總算醒轉(zhuǎn)過來,我還以為……”話說了一半,又忙不迭地吞了回去。
這少女又是誰?龍毅眨了眨眼睛,試圖掩去眼中的霧氣。自己不是在漢墓挖掘現(xiàn)場,幫著老唐鑒定出土的那把古劍么,怎么就會到了這里?聽少女的話,自己似病得不輕,險些丟了性命。
那少女見龍毅也不答話,只將眼睛直直地盯著自己,頓時臉上微微一紅,連忙雙手拉緊衣領(lǐng),將原本暴露在領(lǐng)口處的那一抹雪白遮了起來,沉著臉道:“你這人好生無禮,醒了連句話都不答,亂看什么?”她頓了頓,見龍毅仍是一副怔怔的樣子,又道:“你挺大個子,一點都不結(jié)實,我只不過輕輕……你就昏了兩天,又是喊冷又是喊熱,可把我跟三兄折騰壞了……”
“我……昏迷……兩天?你是誰?”龍毅被這少女連珠炮似的數(shù)落,弄得更是不知所以,只好插口問道。
少女眨了眨眼,愕然問道:“你不記得我了?”
龍毅心下茫然,難道自己之前與這少女相識,可為什么腦子里一點印象都沒有,只好搖了搖頭。
“太好了!既然你已經(jīng)醒了,那就不干我的事了?!蹦巧倥婟堃惴裾J(rèn),非但不惱,反而喜上眉梢,如釋重負(fù)一般,她扭頭向屋外嚷道:“三兄,他醒了?!?/p>
喊罷就轉(zhuǎn)身走出房門,臨出門時還橫了龍毅一眼。
龍毅不明所以,卻也無可奈何,只好打量起這間竹屋中的情形。自己身下是一張由青竹制成的矮床,上面只是鋪了張破舊的草席,身上的薄被也釘著幾個補丁。床前便是睜眼看到的那張竹幾,不遠(yuǎn)處地上還有一張草席,壁上掛著一張弓,一壺羽箭,幾張獸皮。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顯得空空蕩蕩。
眼前的一切都顯得很虛幻,若不是空氣中還殘留著一絲少女身上的幽香,還有舌尖傳來的劇痛,龍毅真要以為自己是在夢中。
忽聽得一陣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在屋外停住,來人與那少女竊竊私語,顯然不想驚動龍毅。卻不想龍毅耳力極好,恰恰聽得真切。
“小妹莫要亂說,這位大哥相貌堂堂,一看就不是壞人,他重病在身,流落至此,被你我撞見,正該盡心幫襯才是。他那天的樣子,又非故意所為,你就別耿耿于懷,進(jìn)去把這米羹喂了吧。”
“我可不去,他既然醒了,自己吃就是了。還有,三哥,他已然不記得我……那一下了,你千萬莫再提起,好不好?”
龍毅不知道少女與他有何曲折,不過兄妹二人與自己素不相識,能夠悉心照料兩日之久,此份情義,已足令他感動。他自幼受的教導(dǎo)便是“受人點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更何況這是救命之恩,心下更是感激。
正思量間,那少女的三兄已邁步入門,看年紀(jì)和身高都與那少女相差無幾,一身麻布衣褲更為陳舊發(fā)黃。不過相貌卻生得極是俊美,似乎比那少女還柔美幾分。
誰知少年一開口,聲音不僅粗曠,而且甕聲甕氣,好似含著東西說話一般,讓龍毅愕然不已。
“先生,你既醒了,便喝些羹吧?!鄙倌旯律恚p手遞過一碗熱氣騰騰的野菜粟米羹,顯然是才做好不久。
龍毅連聲道謝,接過陶碗剛要往嘴邊送,卻無意間瞧見少年背后之物,立時呆住了。
少年見他發(fā)呆,面上一紅,雙手在衣褲上蹭了蹭,說道:“山野之中,沒什么好東西,倒讓大哥你見笑了。原本今天想射殺一只野豬給大哥補身,沒想到它甚是兇悍,挨了一箭還能逃掉,等我有空再尋著它,定讓大哥吃個痛快?!?/p>
龍毅將陶碗放在一邊,連連擺手,說道:“熱湯熱水已經(jīng)相當(dāng)好了,小兄弟,能不能把你身后這把環(huán)刀給我看看?”
少年這才明白,原來龍毅是為他背上斜背的長刀發(fā)呆,遲疑了一下,便將刀解下,鄭重地遞到龍毅手中,說道:“此刀乃先父遺物,還請大哥萬勿損壞?!?/p>
龍毅忙點頭答應(yīng),如獲至寶一般接過刀,便覺手中一墜,好重!
他強壓著心中的激動,穩(wěn)住雙手,“倉啷”一聲抽刀出鞘。刀一出鞘,他的心便又是一跳。
此刀通長四尺有余,刀首圓環(huán)有一鏤空的龍雀圖案,銅質(zhì)護(hù)手上雕有縭龍,造型古樸精美。刀身纖長挺直,上刻隸書銘文:“光和二年六月呂一監(jiān)造卅湅?!?/p>
“卅湅”就是三十煉,說明制刀者至少對其進(jìn)行了三十次折疊鍛打,勉強可算是百煉鋼刀,“光和”是東漢末年漢靈帝,也就是漢獻(xiàn)帝的老爹的年號。
這是龍雀大環(huán)!
這是一把漢代龍雀大環(huán)!
這是一把貨真價實的漢代龍雀大環(huán)!
龍毅心頭狂跳,恨不得一下子蹦起來放聲大笑。
“龍雀大環(huán)”,是漢代環(huán)首刀中的精品,全刀一體鍛造,因其刀環(huán)內(nèi)的龍雀圖案而得名,即使在漢代也非尋常之物,只有軍中的將領(lǐng)才有資格使用。
身為一名出色的劍師,龍毅見過的古刀劍沒有一千,也有五六百,光是漢代環(huán)刀他就修復(fù)過十多把,不過卻從未摸過“龍雀”大環(huán)。因為“龍雀大環(huán)”在考古發(fā)掘中所得極為稀少,堪稱國寶級文物,有數(shù)的幾把都存放在博物館的玻璃柜中,但品相與手中這把保養(yǎng)得當(dāng)?shù)沫h(huán)刀簡直有天壤之別。
難不成我揀到寶了?他剛想試探身邊少年是否愿意割愛,忽然間瞧見那少年束起的發(fā)髻上橫插了一支木簪,腦中不由得“嗡”的一聲。
少年曾說此刀是“先父遺物”,一個九零后是斷然不會如此古腔古韻,還有那少女的襦裙……我的老天……
呆了半晌,龍毅壓抑著心頭的驚駭,鼓足勇氣問道:“小兄弟,這刀造于光和二年,你可知距今有多少年了?”
少年被問得神色一黯,抿了抿嘴唇,說道:“此刀是父親過世前一年造的,如今已經(jīng)九年?!?/p>
此言如一記重錘,狠狠地?fù)粼邶堃愕男姆恐?,冷汗刷的一下就淌了下來?/p>
他讀過《三國演義》,當(dāng)然知道光和是漢靈帝的年號,因為光和七年爆發(fā)了黃巾之亂,而光和七年換算成公歷就是公元一八四年,那如今不就是公元一八八年,那自己豈不是……
我的老天!
我的老天爺!
,自己竟然跨越時空……一千八百多年……
龍毅心亂如麻,饒是他生性豁達(dá),一時之間竟也不知如何是好。
“大哥可是頭還痛?”
龍毅從驚愕中醒過神來,擺手說道:“我沒事,只是……只是……”他心中冒出一個僥幸的念頭,或許這只是一個夢罷了,那繼續(xù)做下去好了,說不準(zhǔn)還能撿到倚天劍、屠龍刀什么的。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長刀還鞘,雙手交還給少年,說道:“多謝你兄妹二人的照顧!叫我龍毅好了,我年紀(jì)比你們長些,若是不嫌棄,叫我一聲龍大哥也行?!?/p>
少年見他面色逐漸緩和,這才松了口氣,將刀插回背后,拱手道:“龍大哥客氣了,我姓夏侯,單字一個蘭,山上此時只有我和小妹阿月二人。此地偏僻得很,官兵和流寇都絕少光顧,大哥盡可放心住下。你身體未愈,還是喝了羹,早些休息才是?!?/p>
龍毅恍惚覺得這個名字很是熟悉,但仔細(xì)一想?yún)s又一片空白,只好連連稱謝,捧起碗,三口兩口便喝了個精光。肚里才有了些糧食,倦意便再次襲來,他倒頭一躺,立時就入了夢鄉(xiāng)。
夏侯蘭見龍毅睡沉了,幫他把被子掖好,如釋重負(fù)地笑了笑,端起陶碗,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門,回手將門帶上。
屋外星光漫天,一彎月牙斜掛天邊。
妹妹阿月靠在屋角的一顆桑樹旁,望著夜空愣愣地出神,直到夏侯蘭走到身后,才猛然發(fā)覺,扭頭見是兄長,才松了一口氣,輕聲問道,“那壞人睡了?”
夏侯蘭點點頭,笑道:“別總是耿耿于懷,他那天已經(jīng)人事不省,又不是成心那樣撞見你,何苦壞人壞人的叫,萬一讓他聽到多不好?!?/p>
“誰讓他那個樣子跑出來嚇我,你再看他那個發(fā)式,不是壞人是什么?”
夏侯蘭道:“如今奸臣當(dāng)?shù)?,不知陷害了多少忠良,我看髡頭的人倒是好人居多。不過說來也奇,這幾日他頭發(fā)長得好快,怕是有一尺長呢!”
“是怪呢,我曾聽嫂嫂說,人死了頭發(fā)和指甲會長得很快,可嚇人了,你說那人會不會已經(jīng)變成鬼了?”阿月越說越害怕,說道后面,臉色都有些白了。
夏侯蘭哈哈大笑,剛笑了兩聲,忽然想起沉睡的龍毅,急忙壓低聲音道:“小妹你可太能瞎想了,你見過能把被子烤出糊味的鬼么?這么大的火氣只怕什么鬼都嚇跑了?!?/p>
阿月撇撇嘴,將信將疑。
“那位大哥姓龍名毅,他好像特別喜歡我的環(huán)刀,你沒看方才他那副樣子,幸虧環(huán)刀不能吃,不然我都擔(dān)心他給吃到肚里去?!?/p>
阿月捂嘴輕笑,“三兄說得也太夸張,咦,他姓龍么,那倒巧了。童大師才給二兄取了表字‘子龍’,他就從天上掉下來,莫不是給二兄當(dāng)兒子來的。”想到好笑處,一邊捂著肚子,一邊連連捶打身旁的樹干。
夏侯蘭也被逗得捧腹大笑,他不敢大聲笑,只好將嘴巴捂住,悶聲笑了半天才道:“小妹,這笑話可不能再說了,不然童大師也該說你混賬了?!?/p>
阿月收了笑聲,哎了一聲,道:“童大師帶二兄下山有一個月了吧,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
“童大師說要尋個朋友,為二兄打造一件趁手的兵刃,估計還需些時日。怎么,想二兄了?”
“嗯,二兄在的時候不覺得,他一走又這么久,就有些想了,我也想大兄,山下那些該死的黑山賊不知趕走了沒,咱們都好久沒回去,不知大兄的病好些了么?”
“是??!好久沒回家了!”
兄妹倆站在夜色中,相對默然。
涼風(fēng)習(xí)習(xí),山月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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